无心之失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郑家客厅里，没有人去开暖气，沙发和靠椅都撤到了一边，空间一大就显得特别冷。大茶几靠墙放了，上面白色的香烛燃着，几支香插在香炉里直直地烧着烟，后面放大的照片被顶上搭下来的黑布遮住了一角也没人注意。

　　吴永心从厨房里出来，招呼椅子上坐着的郑浩夫妇和旁边的施承泽：“汤圆好了，进来端吧。”

　　郑浩没动，施承泽站起来：“我来。”

　　吴永心却没顾得上理会他，一径盯着大门口正走进来的人。

　　郑浩也看见了，蹭地从茶几旁的靠椅上站起来，一根手指直指着来人就过去了：“滚！你他妈给我滚！”

　　郑江陵皱着眉头喝斥：“你跟谁说话呢？！”

　　郑浩怒极反笑：“我还真不认得你是谁。”

　　郑江陵不理他，往遗照跟前走。

　　郑浩斜跨一步，身体一横就挡上了：“你站住，我妈不需要你拜！”

　　郑江陵嘴一抿：“这是我家。”略转转头冲郑浩身后战战兢兢立着的儿媳说：“给我取三支香来。”

　　郑浩头都没回地吼一声“你敢”，硬生生把那女人伸出去的脚又吼得缩了回去。

　　施承泽看不下去了：“郑浩——”

　　吴永心从后面扯他一下，低声说：“你别管。”

　　施承泽回头看看她，到底还是退了回来。

　　前头郑浩还在跟郑江陵对峙：“你放心，不管是这家还是你那狗屁公司，我和我妈都不稀罕！等头七过了我妈回来打完招呼，我带着我妈走，你跟你那臭婊子和孽种怎么折腾都行！”

　　郑江陵终于也撕破脸皮：“你要滚就滚！你妈死了也是郑家的人，我自有安排。”

　　刚才想拉拢老公和公公的人这时候斗胆出来劝郑浩：“浩啊，爸他——”

　　“跟我离了你再管他叫爸！”郑浩甩了这么一句，完了对着郑江陵笑：“你别笑死人，那臭婊子敢让我妈留在这儿？她就不怕我妈晚上出来找她？”

　　“我让你读那么多年书不是放着你在这儿满嘴喷粪！”

　　“嘁，您还真敢说。多不要脸的事儿都做了还不许人说？别让我寒碜您。”

　　郑江陵大怒：“好，你有骨气，我倒要看你到底多有骨气！”拂袖而去。

　　郑浩看着那混账走出去，一回身还坐回他的椅子上，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半天抬起脸来冲着施承泽说：“你有事儿就忙你的，这儿没事。”

　　施承泽确实有事，但看着哥们儿的样子不像是没事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吴永心看出他为难，上前拽拽他，等他回了头这才说：“你走吧，我在这儿看着。”

　　郑浩插嘴：“你不是在实习吗，耽误得起？也走吧。”

　　“我请了假。”吴永心对着他说完，也跟着劝施承泽：“你回去吧，我妈还有二姨一会儿买完东西也会过来，这儿没事儿。”

　　施承泽再看看郑浩，没办法：“那我回去了，有什么事儿你联系我。”

　　郑浩点头，交待吴永心：“你送送。”

　　吴永心答应着，自己先往外走。

　　施承泽跟着她出了门，听见她问：“什么时候回去？”

　　“……就这两天吧。”

　　吴永心点头：“好，明天你在宿舍吧？我送点儿东西过去。”

　　施承泽没听明白。

　　“我从医院里拿了点儿药，你带回去吧。”他家那边只在镇上有个很小的卫生院，他爸爸那么重的病，肯定没有好药医。

　　“不用了，医生说了，那病——”

　　“我明天给你送过去。”吴永心很坚持。

　　“你还是在这儿多看着点儿，我看着郑浩状态不好，你姨夫要是再过来，他们保不准还要起冲突。”

　　“没事儿，郑浩刚都说了，就守完头七，这几天我家都有人过来。”

　　“那父子俩都是爆脾气，你们几个女人家——”

　　“郑浩就是嘴上那么说，不会真动手的。”

　　“这种事怎么说得准。”

　　“不会的，郑江陵那种人，郑浩现在多看他一眼都烦，情愿当初他把他射在墙上。”

　　施承泽被这话呛了一下，偏头去看吴永心。

　　她面色不改：“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我表哥从小到大都是四姨一手摸大的，郑江陵除了给钱给房子，没花过大心思，生而不教不如射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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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节不光郑家过得难受，施家也是一屋子的低气压。

　　妮儿一家子在外地也赶不回来，老屋里就他们三个人，施承泽看着床上躺着的老父亲，心里直叹气，说了家里的开支以后都由他来，不要再出去干活儿了，不听，现在——唉。

　　施永贵身上一阵阵地疼，可看了儿子的脸色也只能强颜欢笑：“我没事儿，养养就好了。”

　　施承泽听得眼眶发热。

　　他爹这也是背运，干了这么多年的泥瓦活儿都没事，老了老了遇上这么档子事儿。

　　从屋顶上摔下来，楼不高，农村很常见的小二层，但毕竟有年纪了经不起磕碰，左小腿骨折。

　　第一通电话打给他的时候还让他别担心，可隔天他娘就偷偷地哭着跟他说：

　　——“卫生院让上大医院检查去，承儿啊，我心里不踏实，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他当然得回来。

　　可眼看着就要春运，一票难求。

　　交待了家里先带人去看病，他找到郑浩，那家伙路子广，应该能帮上忙。

　　也亏得郑浩，自己还有一脑门子官司，仍然不忘帮他弄到票。

　　——“谢了。”

　　——“谢什么。永心是我妈看着长大的，我妈对她和她对我妈，那都是打心眼儿里爱惜对方，你对她好点儿就行了。”

　　——“……”原来郑浩还是看出来了。

　　——“早就看出来了。永心对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至于你对她，我之前的都是玩笑话，要是对她没那个心，趁早跟她说清楚吧。”

　　让他怎么说？他还没腾出工夫处理这个问题就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家里来了第三通电话。

　　他爹上市里的医院查了。

　　骨癌，并且肺上和肝上都有大片转移。

　　旧时候怎么就没听见有这么些得癌的人呢？

　　——“癌是什么？说穿了就是对身体机能全面破坏的细胞。以前不是少听说，是那时候医学不发达，很多人不明原因就那么——，其实就是癌。”吴永心听了他爹的事儿，这么跟他说。

　　光说了不算，听他讲了具体情况，还给他从医院里拿了药。

　　——“我说实话你别介意。我没看片子也不好乱说，但既然有大面积转移，估计……估计情况不会太好，发展会比较快。这些你拿着，大袋的先吃；要是后面身上开始疼就吃小袋，止疼的，白盒儿的先吃，红色的那种……最后再用。”

　　他当时看着塞到手里的东西，知道肯定不便宜。他才工作不多时候，手头那么一点儿也等着回家救急，那些药他真不好拿，于是咬咬牙：

　　——“心领了。”

　　——“别光心领，都是好药，你们那儿不一定有。”

　　他没办法，只好问：

　　——“多少钱，我给你。”

　　——“我找我导师帮忙的，不贵。”

　　医院那种工作环境他不是很了解，但施承泽也知道这话水分太大，她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凭什么白拿这么好的药。

　　——“那你以后还我，先回家治病要紧。”吴永心看出他的为难，给他找了个台阶儿下。

　　他到底还是把东西接了，心下感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比他还能立住事儿，语气笃定，态度坚决。

　　只可惜那药，大多数都用不上了。

　　施承泽背过脸稳了稳情绪，回头对床上的老父说：“嗯，您养着。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施永贵不知怎么回答，他现在都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儿子要是问他哪儿还舒服只怕更好回答些：“……都好。”

　　施承泽听着那虚弱的语气就知道这是施永贵在安慰他：“肚子还憋得慌？”

　　“……唔。”施永贵点头，好在现在他也吃不下什么，肚子里东西不多，并不会太难受。

　　“那我——”

　　施承泽话没说完，就听见他娘在外头喊：“承儿啊，有人来！”

　　他家这种情况，村上的人都知道，大过年的谁会来讨晦气？施承泽给施永贵掖好被子，答应着：“就来！”

　　出了屋一看，他愣住。

　　吴永心拎着个小包儿，穿着身儿短羽绒服立在院子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他。

　　“你还愣着干啥？看把人姑娘冻的！”范桂玲搓着手就要把人往屋里拉，想了想又顿住：“小吴啊……承儿他爸病着，在屋里躺着呢，不然你先到厨房烤烤火？”

　　吴永心微微笑：“没事儿，婶儿，我就是来看叔的。”说完了转头对着施承泽问：“怎么样了？”

　　施承泽看着她不说话。

　　吴永心只好再跟范桂玲说：“婶儿，我就是学治病的，让我看看叔吧。”

　　范桂玲没办法，瞅一眼儿子：“承儿？”

　　施承泽侧过身：“进来吧。”

　　吴永心往屋里走，擦过施承泽的身边，施承泽看见灯下的她嘴唇一片青紫。

　　进了屋，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施永贵已经皱着眉睡着了。

　　吴永心见状也不好惊动，看看肚子那块儿的被子顶得老高，知道情况不好，转头轻声问施承泽：“腹水多长时间了？”

　　“查出来之后一礼拜就涨成这样了。”施承泽问：“你的实习？”

　　“我春节轮休。”吴永心随便答一句，然后问：“片子有吗？”

　　施承泽皱着眉看看她散乱的头发和蹭成了灰色的白羽绒服，又问：“你怎么过来的？”

　　“长途客车。片子？”

　　施承泽还看她，半晌才从抽屉里抽出个纸袋递过去。

　　吴永心拿出来对着灯瞧了瞧，完了回头问他：“神志怎么样？”

　　“倒还清楚。”

　　“吃东西？”

　　“吃不下。还有点儿便秘，三天没拉了。”

　　范桂玲这时候进来，手里端着个大瓷碗：“丫头还没吃饭吧？来，家有事儿，这大过节的我啥也没准备，你将就吃碗汤面吧。”

　　吴永心忙把片子放下把碗接了：“谢谢婶儿。”

　　范桂玲看看床上睡着的病人，忙交待：“呦，他爸睡了？那承儿你赶紧带这丫头也去歇着，不急在这一时，明天再说。”

　　吴永心忙说：“我明儿中午就得回去，晚上我看看叔的情况。”

　　什么？！施承泽不由脱口而出：“你不是轮休吗？来都来了，不急在这一时，去歇着。”

　　吴永心想了想说：“……就今天的假。”

　　施承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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