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婚

　　“你又耍什么花样？”
　　头次，艾叶先于他挂了电话。心里闷得像是压了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她的思想只能反复咀嚼他不带感情*色*彩的试探与责问，她却无言以对。不，应该是百口莫辩。她就像那个狼来了的孩子，失去了他最起码的信任。
　　艾叶惨淡地自嘲一笑，平静收起手机放进随身的包里。她试着动了动僵硬的左脚，其实已没有起先那么痛，她慢慢挪动，往前走了一步，她对自己说，不疼，真的不疼，可是心怎么就这么沉，沉得难受。她想只是轻微扭伤，又不是断脚，自己有什么好难受的？

　　一整天，老许按兵不动，甚至在科室走廊遇见她还同往常无异，笑着点头打招呼，揣着明白装糊涂，运用地如火纯金。艾叶诚惶诚恐，面上同样不动声色，她庆幸，这样很好，内心不禁如释重负。丁晓霞的道行到底不如老许深，工作时不可避免地要碰见，她眼神闪躲，明晃晃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俩人尽管没有进行语言交流，但艾叶显然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忐忑不安。只是谁也没有起这个头戳破那层暴露在空气中的窗户纸。

　　今朝艾叶上的是白班，由于接班的同事家里出了糟事情，打电话拜托她稍微晚一点儿走。再加上临艾叶下班之际，新收了几位病人，她势必得拖班帮忙。待到晚九点，同事匆匆赶来，艾叶这才跟她交了班，拎包走下台阶，心里一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老许既然选择对她昨晚的无意之举熟视无睹，艾叶当然乐的息事宁人，相安无事才好。忧的也是这点，如若日后的工作中，泰半有一点碰撞，这件梗在彼此心头的尖刺无疑是一枚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老许是权宜场上的老滑头，可并不代表他会是个心胸宽广的淡忘者。他给她留了一手，而她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他就会朝她伸出这只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必定在她猝不及防之下。
　　这事儿还没完。

　　艾叶分神思量着，仍然敲定不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头绪。
　　在医院员工下班通道口，一辆黑色本田车直朝她冲过来，速度虽不快，但目标明确，正是对准她而来。艾叶一不留神，一边车头堪堪擦着她的左小腿肚过去。艾叶下意识往后退避，医院的路灯显得昏暗，赋予了大环境下的死寂。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口，瞪眼望着从车子上开门下来的老许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小艾，你看我光顾着看前面了，没注意你从旁边出来。真对不住啊，有没有伤到？不行咱立马上骨科拍个片子。”老许态度歉然，话语诚恳，面上掩饰得天衣无缝，奈何艾叶再怎么心知肚明，也无法控诉他的道貌岸然。
　　艾叶明白，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小警告，也是试图探寻她有没有反抗之心。但凡她表露一点不甘的攻击性，下一次就不会是如此简单。
　　艾叶遍体生寒，现状便是以卵击石，很不幸，力量悬殊，致使她落下风。除非她不想在医院呆下去，那么是虫臂拒辙还是鱼死网破都在所不辞。可惜，这个假设不成立，现实就是这样，她没有洒脱的底气和不顾一切的退路，也无法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她考虑顾及的东西太多。

　　艾叶说服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她笑了一下，佯装不在意，以玩笑来遮盖心中的愤然。“许主任，我这样能不能算工伤？”
　　老许愣了几秒，随即哈哈哈大笑出声，他接收到艾叶话中的妥协意味，跟识时务的人讲话就是省力。“行啊，就说是我批准的，明天同护士长请假，休息一天。脚要是不舒服，尽管去看，来找我报销。”
　　“谢谢许主任。”艾叶无害地加深了脸部的笑意。

　　盯着他的车消息在视线范围之内，艾叶心惊肉跳的情绪才得意平复下来。她想，经此一役，稳住了老许的猜忌，暂时不会再掀波澜。
　　她突然就觉得身上有什么繁重的包袱落地，可取而代之的并不是轻松，而是翻江倒海的憋屈。人家步步为营，她只能步步退让，自己的无用简直令她窒息。
　　她不假思索地拨了王磊的手机，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尖锐的置疑。
　　就算伤筋动骨，告诉他，他信吗？他能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艾叶的眼睛突然直冲冲地泛酸，她吸了吸鼻子，终究是忍住了，这次，自己可不是犯傻了，他质问她耍什么花样，她应该大声回答，她没有，她只是纯粹地求助，如同人受委屈了总想要找个亲近之人寻求一丝安慰，明显，她自以为是，找错了人，而他也不可能是那个随叫随到任她差遣的人。然而，这些，她无法在电话里从善如流，在他面前，她总归是矮了一截啊。
　　艾叶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失落，这个想尽办法爱自己多一点不想任人宰割的现实社会中，没有谁天经地义该为她的生活买单，谁缺了谁不行呢。
　　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些。她承认，王磊的态度让她有点儿受伤。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零星的雨丝，依稀夹着些雪子，打在伞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响亮。
　　S市难得下一场雪，初冬时节，下雪子也极属罕见。

　　艾叶没有带雨伞，她戴上外套的帽子，站在医院门口拦车。这种糟糕的天气，出租车比飞机还金贵，她站了十分钟，依旧无功而返。寒风凛凛，艾叶把吹进嘴里的细发挑出来，抵受不住严寒，抱紧双臂打了个喷嚏。
　　鼻子的酸涩又卷土重来，她决计不想在医院门口袒露自己的软弱，拉紧外套，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走去前面百米处的公交站台。

　　往常两三分钟就到的路程，今晚艾叶感觉特别的难走。肆虐的寒风呼啸着从她耳边穿过，艾叶半垂着头，只管往前走，前进，再前进。宛如这几年，她独自一人在S市求学，咬紧牙关，再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后退。
　　当时，在别人心目中似只小兔子般怯弱听话的她偷偷改了高考志愿，忤逆爷爷的安排毅然抉择来S市学医。本来等待她的是一条宽阔的康庄大道，包括毕业后的就业。不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她还是一只平时翁声不响暗地里却极有主意的兔子，那一下，不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弄得每一个人措手不及。

　　鸟儿的翅膀硬了，总要飞出去闯自己的天地。何况艾叶沉闷的脾性下是一颗倔强打定主意非去不可的心。
　　项茂业最终是拗不过她，顺了她的意。心里总归置着气，扬言：“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在外边独立，不受欺负，我就不管你。”
　　差不多五年，每一年回去，每一年又从那里孤身回来，艾叶坚持着自己最初的信念，说到做到。
　　直到今天，她都不曾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后悔过，可是，这一刻，她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想念远在北方的爷爷，他好不好？那边的天气比这边要冷上许多，应该早下了厚厚的雪，爷爷的膝盖该不好受了。
　　如果说这个世上，艾叶最感激的是谁，毋庸置疑，便是爷爷项茂业。

　　艾叶抑制不住汹涌的念头，掏出手机想给爷爷打个电话。一看，屏幕漆黑一片，已经自动关机。她按了好几次开机键，手机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望着无电的手机，只能作罢。
　　刚好，她要乘坐的公交车在雪水混杂的路面上摇摇晃晃驶来，艾叶见状，急急忙忙翻出公交卡，待车停在站台旁，随着人流上车。
　　狭小的空间早已人满为患，司机一遍遍提醒车厢里站着的乘客往里走，不要堵在外面。艾叶好不容易挤进去，小心抓牢自己的包，越过过道上对司机的话充耳不闻的乘客，在后车门前的栏杆旁找到立脚之地。她赶紧抓住杆子，前车门在最后挤上来的一个乘客的惊呼声中艰难地阖上。公交司机切挡，颠着一车子人重新上路。

　　艾叶透过后车门凝视着外面一路倒退的夜景，临近十点，再加上恶劣的天气，街上晃荡的行人寥寥无几。车窗门关得严严实实，人紧挨着人，冷倒是不冷，可空气闷通通的，呼吸有些不顺畅。
　　艾叶换了个手挽包，车里的提示器发出熟悉的女声，“车子转弯，请注意拉牢扶手站稳。”艾叶所处的地理位置还不错，她大半个身子紧紧地靠着栏杆，车子转弯的幅度对她影响不大。可她身后依着旁边座位站着的昏昏欲睡的年轻女子就没这么好运道了，她不受控制地朝座位上坐着的中年妇女扑去，还好死不死地扑到了她腿上放着的几袋东西上面。照散发出的气味判断，应该是鱼虾之类的海产品。
　　倒霉的是，其中一袋不是冷冻过的，而是灌着水的活鱼。年轻女子这么顺势一扑，力量着实挺大，中年妇女腿上的袋子“噗”就破了，里面的水源源不断留出来渗进她的裤子里。

　　中年妇女一急，惊叫着腾地站起来，把装鱼的袋子贴近年轻女子面前，怒目相对道：“你没长眼睛啊，怎么搞得！”
　　年轻女子本意想要道歉，见中年妇女嚣张的气势，也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说话的，我也是不小心。再说这是公共场所，你拿着腥气逼人的东西污染环境，还有理了你！”

　　旁若无人，俩人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同车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无人劝架，公交司机漠不关心，也没有干预的意思。年轻女子火气旺盛之下，拍飞了中年妇女手里越拿越近的袋子。艾叶站得近，实在是受不了这份好似在耳边轰鸣的两辆战斗机，想劝解几句，她刚转头，看不出来吃素的中年妇女一巴掌就冲着年轻女子甩过去，年轻女子眼疾手快，往旁边侧避，躲过了这一击。
　　“啪——”
　　战火蔓延，站在年轻女子正后方的艾叶不防之下生生受了飞来横祸的巴掌。
　　顿时，世界安静了。

　　公交车喷着尾气在夜色弥漫中继续前行。艾叶提前两站下了车，她摸了把有些肿胀的脸颊，登时，很多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眼前，撑着伞的路人行色匆匆，各色的车子摇着雨刮器，来回行驶，豁亮的车灯刺痛了艾叶的双眼。她裹紧双肩，缓慢踏在雨雪积聚的马路边。这片方地静得好像只剩她一人，徒步走在黑暗缠绕却别无选择的路上，她甚至不知道路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甚至一直在怀疑那个地方是否是她安心的容身之地。
　　可悲，可叹。
　　她内里的孤单与落寞叫嚣着，吞噬着她一向冷静自持的平和，那么浓烈。

　　猛然，她没注意脚下的湿滑路面，惯力所驱，一屁股跌坐在阴冷的地面上。痛感伴随着无止境的空荡，她突然就失了站起来的力气。
　　对面KTV顶上的招牌闪烁着耀眼的霓虹光芒，红得发紫，在理应沉寂的晚上尽情释放属于它的妖娆。
　　艾叶衣衫单薄，冰冷的寒气侵入体内，她呆滞地望着那不断变换色调的光源，忪怔着，双眸浮上一层灼人的雾气。

　　身后，和煦的脚步声渐近。刹那，艾叶意识清明，不及双掌支地站起来，一把黑色的雨伞毫无预兆地罩在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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