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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作者:Abell
十月末,怀特霍斯下了第一场真正的暴风雪。
风从凌晨开始呼啸,卷着雪粒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林清舟在黑暗中醒来,听见屋外树枝折断的脆响。他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疯狂旋转的白,吞噬了所有的光。路灯的光晕在风雪里碎成模糊的团块,勉强标示出道路的边界。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检查壁炉。火已经灭了,余烬还温着。他重新添柴,点火。这次很顺利,火焰很快蹿起来,驱散寒意。
回到床上,他睡不着了。听着风声,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
天快亮时,风才小了些。雪还在下,但不再是狂暴的,而是安静的,绵密的。世界被重新塑形——篱笆消失了,道路消失了,一切都裹在厚厚的白里。
林清舟穿上最厚的衣服,推开门。
雪齐膝深。每走一步都很费力。他走到院子中央,四下望去。天地一色,白茫茫,静悄悄。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冻得发麻,才回到屋里。
那天学校继续停课。咖啡馆也关门。伊恩发来消息,说等雪停了再营业。
林清舟坐在壁炉前,翻开那本硬皮笔记本。前主人留下的字迹在火光下显得柔和:“给下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愿你能在这里找到平静。”
他拿起笔,在下面那行“我在这里,等雪停”后面,继续写。
没有刻意构思。只是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写下来。
写暴风雪的声音。写火光的温度。写雪的重量。
写右眼眶里义眼片的冰凉触感——在极寒的天气里,那种凉意会透过皮肤,渗进骨头。
写想起的一个人。在另一个半球,另一个季节,可能正看着桂花落。
写得很乱。句子不连贯,意象跳跃。但他没停。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像另一种形式的风雪。
写了三页,手酸了。他放下笔,活动手指。
窗外,雪还在下。但风彻底停了。雪花垂直落下,安静地,温柔地。
他拿起相机,走到窗边。对着外面拍了一张。
白。纯粹的白。没有层次,没有边界。
照片在屏幕里显示出来,像一张过曝的底片。
---
暴风雪后的第三天,Veythra来了小木屋。
她带来一篮食物:面包,奶酪,罐头汤,还有一瓶红酒。
“应急物资。”她笑着说,把篮子放在桌上,“这种天气,出门买东西不容易。”
“谢谢。”林清舟说。
Veythra脱掉外套,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她环顾四周,点点头:“这里很适合你。”
林清舟给她倒了杯热水。
“写作怎么样了?”Veythra问。
林清舟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写了一点。”
“能看看吗?”
林清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记本递过去。
Veythra翻开。看得很慢,很仔细。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看完,她合上笔记本,抬头看林清舟。
“你写的是诗。”她说。
林清舟愣住:“诗?”
“嗯。”Veythra把笔记本还给他,“虽然形式是散文,但内核是诗。意象,节奏,情感的密度……都是诗的。”
林清舟接过笔记本,重新翻开。那些杂乱的句子,在Veythra说过之后,好像确实有了不一样的质地。
“你以前写过诗。”Veythra说,“参加比赛的那首,我看过。”
林清舟的手指蜷了蜷。
“那首太刻意了。”Veythra继续说,“技巧很好,但感情是收着的。像隔着玻璃看东西。”
她顿了顿,看着林清舟:“但这些不一样。这些是……直接的。疼痛的。真实的。”
林清舟垂下眼睛。
“清舟,”Veythra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投稿?”
“投稿?”
“嗯。本地的文学杂志。《北极光诗刊》,你听说过吗?”
林清舟摇头。
“小刊物,但很有品位。”Veythra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杂志,递过来,“主编是我朋友。他一直在找好作品。”
林清舟接过杂志。封面是极光的照片,绿紫色的光带。翻开,里面是诗,短文,黑白插图。
“你可以试试。”Veythra说,“不一定要用真名。可以起个笔名。”
笔名。
林清舟看着手里的杂志。纸张很薄,油墨的味道很淡。
“我不知道……”他开口。
“不用现在决定。”Veythra站起来,“先想想。想好了,把作品发给我。我帮你转交。”
她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又回头。
“清舟,”她说,“写作不是为了发表。但发表……有时候是一种确认。确认你的感受有价值,你的声音值得被听见。”
说完,她推门出去了。
林清舟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他回到壁炉前,重新翻开笔记本。
那些句子,在火光下显得陌生。像另一个人写的。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一个词:
Ab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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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投稿是在十一月中旬。
林清舟选了笔记本里的三段。关于暴风雪,关于义眼片的冰凉,关于等待雪停。
他没做太多修改。只是调整了几个词的顺序,删掉了几句太直白的。
然后他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标题:无题(三首)。
作者:Abell。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Abell。艾贝尔。在英文里是个普通的名字,但对他来说,不一样。
秦城说过:你的眼睛像Abell 31。
那是一团正在死去的星云,还在发光。
他把文档发给Veythra。附言:老师,如果可以的话。
发送。
然后他关掉电脑,走到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几天。地面结了一层硬壳,踩上去会发出脆响。天空是干净的蓝,阳光很亮,但不暖。
他仰头看天。白天,没有星星。但Abell 31就在那里,在某个方向,静静地扩散。
他想,如果秦城知道他用这个名字当笔名,会说什么?
可能会笑。说“我就说吧”,然后露出虎牙。
林清舟闭上眼睛。阳光在眼皮上投下橙红的光斑。
很暖。像记忆里的某个笑容。
---
投稿后的第二周,林清舟在咖啡馆打工时,收到了Veythra的消息。
“主编很喜欢你的诗。想用其中两首。稿费不多,五十加元。可以吗?”
林清舟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有水渍,冰凉。
他回:“可以。”
“需要改署名吗?还是用Abell?”
“用Abell。”
“好。下个月刊出。样刊会寄到学校。”
“谢谢老师。”
放下手机,他继续擦杯子。动作有点慢,像在消化什么。
艾米走过来,看见他的表情,问:“怎么了?好事坏事?”
“好事。”林清舟说。
“那就笑一个。”艾米拍拍他的肩,“好事值得笑。”
林清舟扯了扯嘴角。不知道算不算笑。
那天下午,他提早下了班。伊恩没说什么,只让他路上小心。
雪又开始下了。很小,细碎的颗粒,在路灯的光束里缓缓飘落。
林清舟没有直接回小木屋。他去了邮局。
买了一张明信片。
他站在柜台前,拿出笔。
该写什么?
报告好消息?说“我的诗要发表了”?说“我用Abell当笔名”?
还是说“我想你”?
最后他只写了日期:十一月二十日。
然后贴邮票,投进邮筒。
咚。很轻的一声。
走出邮局时,雪下大了。他拉紧围巾,往家走。
路上经过超市。他走进去,用那五十加元稿费——虽然还没到手——买了一小瓶红酒,一块巧克力。
回到小木屋,生起火。把红酒放在壁炉边温着,巧克力掰开,放在盘子里。
然后他坐在壁炉前,翻开笔记本。
在新的一页,写下:
“今天,我的诗被接受了。笔名是Abell。主编说很喜欢。稿费五十加元,我买了一瓶酒,一块巧克力。酒不好喝,巧克力太甜。但我想庆祝一下。虽然不知道在庆祝什么。”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墨迹慢慢洇开。
然后他继续写:
“如果你在,就好了。”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拿起那杯温过的红酒,喝了一口。确实不好喝,涩,酸。但他又喝了一口。
然后吃了一块巧克力。甜得发腻。
他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壁炉里的火。
火光跳动,在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
他想,也许这就是成长。
一个人庆祝微不足道的成功。一个人消化无法分享的喜悦。
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用另一个名字,开始发光。
即使那光很微弱。即使没人看见。
但光就是光。
Abell 31还在那里。在黑暗的深空里,静静扩散。
琥珀色的,朦胧的,像一颗眼睛。
注视着这个寒冷而孤独的星球。
注视着这个在壁炉前,独自喝酒的人。
林清舟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轻轻碰了一下。
“敬Abell。”他低声说。
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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