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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沈墨下葬后的第三天,姑苏城迎来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如瀑,将整座城笼罩在灰蒙蒙的水幕里。平江侯府后院的梨树林,新坟上的泥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墓碑。
郑念撑着伞站在坟前,伞面上雨声哗啦,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哭泣。她看着墓碑上那两个并列的名字,看了很久,然后弯腰,将一壶温好的梨花酿轻轻洒在坟前。
“姐姐,沈墨,”她低声说,“今年的梨花……快谢了。”
梨花酿渗进泥土,混着雨水,消失不见。就像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那些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身后传来脚步声。
郑念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颜湛走到她身边,同样撑着伞,伞面是素净的青灰色,和她的人一样,冷冽,沉默。
“陈幕僚查到了管风的下落。”颜湛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在城东的济世堂,化名风大夫,已经住了半个月。”
济世堂。
那是管风在金陵的医馆名字。看来他连伪装都懒得换,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
“他胆子不小。”郑念冷笑,“就不怕我们找上门?”
“他就是在等我们。”颜湛转头看她,“沈墨说的那些话,你信几分?”
郑念沉默了片刻。
信几分?
她不知道。
沈墨临死前的那番话太过震撼,太过……悲惨。悲惨到让人不忍心怀疑,悲惨到让人想相信——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那么多不得已,相信每个人都是命运的棋子,相信那些伤害和背叛背后,都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可她忘不了姐姐死时的样子,忘不了颜湛提起贺晚江时眼中的死寂。
有些债,不是一句“苦衷”就能还清的。
“我信沈墨没说谎。”她最终说,“但管风做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苦衷不能抵消罪孽。”
颜湛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雨中的新坟,许久无话。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亭台楼阁都模糊在水雾里,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江南水墨画。
“颜湛,”郑念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管风真的如沈墨所说,是被逼无奈。你会放过他吗?”
颜湛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墓碑上“沈墨”两个字,想起他临死前哀求的眼神,想起他说“他这一生,太苦了”。
苦。
谁不苦呢?
贺晚江不苦吗?她才二十一岁,本该有锦绣前程,有美好人生,却因为爱上她,卷进这场无妄之灾,最后尸骨无存。
她不苦吗?三年等待,三年煎熬,好不容易重逢,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可苦,就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吗?
“不会。”颜湛最终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苦不是借口。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因为自己的苦,就去伤害无辜的人,那这世间……就真的没有公道了。”
郑念侧头看她。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颜湛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她的侧脸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青石,棱角分明,不染尘埃。
“你说得对。”郑念握紧了伞柄,“那我们就去济世堂,找他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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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在城东最繁华的街上,门面不大,招牌也朴素,只“济世堂”三个字写得清俊飘逸,是管风的笔迹。
雨还在下,街上行人稀少。颜湛和郑念收了伞,推门进去。
堂内很安静,弥漫着熟悉的药草香。柜台后站着个小药童,约莫十二三岁,正在分拣药材,见到她们进来,连忙起身:“二位姑娘看病还是抓药?”
“找风大夫。”颜湛说。
小药童愣了愣:“风大夫今日不见客,二位请回吧。”
“告诉他,”郑念上前一步,“故人来访。”
她刻意加重了“故人”两个字。
小药童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了内堂。片刻后,他出来,对两人点点头:“风大夫请二位进去。”
内堂比外面更安静。靠窗一张医案,案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翻开的医书。一个穿着素白长衫的男子背对着门,正在整理药柜。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是管风。
三年未见,他清瘦了许多,脸颊凹陷,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温润清澈,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看到颜湛和郑念,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你们来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久别重逢的老友。
颜湛的手按上了惊蛰剑的剑柄。
“管风,”她冷声道,“你还敢留在姑苏。”
“为什么不敢?”管风放下手中的药材,走到医案后坐下,“我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哪,都一样。”
他说得很平静,可话里的苍凉,却让人心头发紧。
郑念走到医案前,盯着他:“沈墨死了。”
管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好人?”郑念冷笑,“好人就该死?”
“这世间,好人往往死得最早。”管风抬眼看向她,“就像你姐姐,就像贺公子,就像……沈墨。”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像我妹妹。”
颜湛瞳孔微缩:“你妹妹……怎么样了?”
管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死了。三个月前,在东宫的地牢里。太子说,她‘病’死了。”
他说“病”这个字时,声音里有种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
“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管风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尸体被扔到乱葬岗,等我找到时,已经……认不出来了。”
雨声哗啦,像一场盛大的哀乐。
颜湛和郑念都没有说话。
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同情?还是继续追问?
好像都不对。
“所以你现在,”郑念打破沉默,“是来赎罪的?”
“赎罪?”管风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我赎得了吗?贺公子的命,郑姑娘姐姐的命,我妹妹的命……这么多条命,我怎么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
“我来姑苏,只是想……在死之前,再看一眼江南的桃花。清菲说过,江南的桃花很美,像一场盛大的、粉色的梦。”
郑念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姐姐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地图?”颜湛问,“为什么要给我‘刹那芳华’?”
管风转过身,看着她:“地图是真的,但标注的逃生路线是假的。我以为,贺公子可以从那条路逃走。‘刹那芳华’……那是救我妹妹的药。太子答应我,只要贺公子死了,就放了我妹妹。所以我准备了那瓶药,想在最后关头救她。”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可我没想到,太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人。他只是在耍我,像猫耍老鼠一样,看我痛苦,看我挣扎,看我……一点点绝望。”
颜湛握紧了剑柄。
她想起百丈崖上,贺晚江坠崖时的眼神——惊愕,不解,还有一丝……解脱。
原来他早就知道,逃不掉了。
“颜姑娘,”管风走到她面前,忽然跪下,“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原谅。但我求你……杀了我。”
他抬起头,眼中是彻底的绝望:“我活着,每一天都是折磨。梦里是清菲,是贺公子,是我妹妹……他们都在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还活着。”
郑念别过脸去。
她恨管风,恨他害死了姐姐,恨他害死了贺晚江。可此刻看着他跪在那里,像个被彻底击垮的孩子,她又觉得……恨不起来了。
这世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是管风吗?可他也是被逼的。
是太子吗?是许夫人吗?还是……这吃人的世道?
“我不会杀你。”颜湛的声音响起,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的命,不该由我来取。”
管风愣住了。
“起来。”颜湛说,“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看许夫人和太子,怎么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管风看着她,看了很久,眼中有什么东西,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
不是希望,而是……决绝。
“好。”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尘,“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从今往后,任凭颜姑娘差遣。”
颜湛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枚梨花玉佩,递给郑念:“这个,你收好。”
郑念接过玉佩,看向管风:“沈墨临死前,让我把这玉佩埋在他和姐姐坟前。等一切结束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管风的眼眶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个字:
“好。”
雨渐渐小了。
窗外,天边露出一线亮光,像黑暗里撕开的一道口子。
颜湛看着那线光,忽然想起贺晚江说过的话:
“颜湛,等天亮了,我们一起看日出。”
天总会亮的。
她也会一直等。
等到所有该偿命的人,都付出代价。
等到……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百丈崖看他,告诉他:
“贺晚江,你看,天亮了。”
---
从济世堂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得澄澈,几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郑念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去金陵。”颜湛说,“沈墨留下的钥匙,藏在慈云寺的证据——那是扳倒许夫人和太子的关键。”
郑念点头,正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警觉,闪身躲到街边的屋檐下。
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来,在济世堂门前勒马。为首的正是血手,他独眼中寒光凛冽,扫视着空荡荡的街道。
“搜!”他厉声道,“管风一定在附近!”
黑衣骑士们翻身下马,冲进济世堂。
颜湛和郑念对视一眼,同时拔剑。
但她们还没来得及动手,济世堂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血手被气浪掀翻在地,等他爬起来时,整个济世堂已经陷入火海。
“混账!”他怒吼,“管风自焚了!”
火光映红了半条街,也映红了颜湛和郑念的脸。
两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场冲天大火,久久无言。
管风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用一把火,烧掉所有的痛苦、愧疚、遗憾,也烧掉了……这吃人的牢笼。
“他……解脱了。”郑念轻声说。
颜湛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转身,消失在渐渐散去的晨雾里。
身后,济世堂的大火还在燃烧,像一场盛大的、悲壮的葬礼。
而在更远的地方,金陵城的方向,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许夫人,太子,组织……
所有该偿命的人,都将在这场风暴里,付出代价。
而颜湛和郑念,就是那场风暴的中心。
双刃合璧,惊蛰出鞘。
江南的春天,即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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