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逃荒记

作者:青奈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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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掩青苗


      青禾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念安在她身边睡得正沉,小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银子蜷在炕脚,偶尔在梦中抽动一下爪子,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像是在追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躺了很久,久到月光从窗纸的破洞缓缓移过,在地上投下的光斑从圆形拉长成椭圆,又渐渐变淡。直到村子里最后一点灯火熄灭,连狗吠声都稀疏了,她才轻轻坐起身。

      该去了。

      她摸黑下炕,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从墙角拿起小锄头——那是陈叔给她采野菜用的,很小,但够用。又找出一个小布袋,将竹筒揣进怀里。

      正要出门,小银子醒了。它抬起头,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微的光,看着她,像是在问“去哪”。

      “你留下。”青禾压低声音,“看着念安。”

      小银子不情愿地哼了一声,但还是重新趴下,耳朵却竖着,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青禾轻轻拉开门闩,侧身闪出去,又将门虚掩上。

      夜很深了。月亮悬在中天,是个不圆满的下弦月,光线惨淡,勉强能照见脚下的路。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屋檐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她沿着白天走过的路,朝东边的田地走去。脚步放得很轻,像猫一样,几乎听不见声音。但在这静夜里,任何一点动静都被放大——她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甚至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田地在月光下静默着,像一片巨大的、深色的毯子铺展开来。黍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耳语。

      青禾走到那块试验田前,蹲下身。

      月光照在那三个土圈上,能看清轮廓。她先看向埋了湿泥的那个圈——表面覆盖的干土还完整,没有人动过的痕迹。但她能感觉到,底下的湿泥正在“呼吸”,有一种微弱的、温热的脉动,透过土层传上来。

      她的手停在半空。

      真的要挖掉吗?这些湿泥是她从北地带过来的唯一一点念想,是银镯能力存在的证据,是……可能改变这片土地的希望。

      可是不挖掉,万一被人发现呢?赵老伯已经注意到了地气的异动,如果再有人注意到田里的异常,她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她咬咬牙,举起小锄头。

      锄头落下,挖开第一锹土。

      湿泥露出来了。在月光下,它的颜色深得像墨,质地细腻得像膏,散发着那种清新的、类似青草的气息。更让她震惊的是——那几根白色的根须,一夜之间又长长了,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湿泥周围,有些甚至钻出了土面,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这泥……是活的。

      她不是没听说过“活土”——娘说过,最肥沃的田土是有生命的,里面有无数的虫子和微生物,它们分解腐殖质,为庄稼提供养分。但眼前这团湿泥的“活”,是另一种感觉——它像有自己的意志,在生长,在蔓延,在试图抓住什么。

      青禾的手在抖。她强迫自己继续挖,把湿泥一块块挖出来,装进小布袋里。湿泥很沉,一捧就有好几斤重,布袋很快就满了。

      她系好布袋口,又看向旁边那个埋了黍子种子的地方。

      土面已经彻底裂开了,两株黍子苗破土而出,在月光下挺立着。它们长得很快——太快了,才一天一夜,已经有半指高,叶片舒展,翠绿欲滴,叶尖还凝着露珠,在月光下像两盏小小的、绿色的灯。

      青禾跪在田埂上,看着这两株苗。

      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倔强。从干裂的土里钻出来,在月光下伸展叶片,像是在宣告:我要活,我要长,我要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活下去。

      她的手伸出去,指尖触到叶片。

      叶片冰凉,带着露水的湿润。她能感觉到叶片下细微的脉络,感觉到生命在其中流动。

      真的要拔掉吗?

      她闭上眼睛,想起北地。想起那些枯死的庄稼,那些饿死的人,那些绝望的眼睛。如果那时候有这样的湿泥,有这样的能力,是不是很多人就不用死?

      可是现在……现在她有这个能力,却要亲手毁掉它。

      因为恐惧。因为害怕被发现,害怕被利用,害怕这能力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灾难。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哽在喉咙里。

      她的手握住黍子苗的茎秆,很细,很嫩,像婴儿的手指。她轻轻用力——

      “别拔。”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禾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

      赵老伯站在田埂那头,拄着拐杖,佝偻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很亮,像两点幽火,在黑暗中灼灼地盯着她。

      “赵……赵老伯……”青禾的声音发干,“您……您怎么在这?”

      “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赵老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看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慢慢走过来,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青禾这才发现,赵老伯虽然年纪大,但走路很稳,不像一般老人那样蹒跚。

      他走到田埂边,低头看着那两株黍子苗,看了很久。然后蹲下身——动作很慢,但很稳,没有老人常有的那种僵硬。

      “一夜之间长这么高。”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样的事。”

      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手里的锄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否认?逃跑?还是……

      “你从北地来的?”赵老伯忽然问。

      “……是。”

      “北地旱了三年,颗粒无收。”赵老伯说,“你们能活着走到这里,不容易。”

      青禾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赵老伯伸出手,不是去碰黍子苗,而是去碰旁边的土。他的手指很瘦,骨节粗大,指尖有厚厚的老茧。他捏起一撮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搓了搓。

      “这土……不一样。”他说,“不是临河村的土。临河村的土硬,干,带着火气。这土软,润,带着水气和……生气。”

      他抬起头,看向青禾:“你带来的?”

      青禾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不只是土吧。”赵老伯的眼睛盯着她,“你浇了什么?”

      青禾的手心全是汗。她在犹豫——说不说?说了会怎样?赵老伯会相信吗?会告诉别人吗?会……

      “是水。”她最终说,声音很小,“我从北地带过来的水。”

      “北地还有水?”赵老伯的眉毛挑了起来。

      “不多,就一点。”青禾从怀里掏出竹筒,“装在这里。”

      赵老伯接过竹筒,拔开塞子,凑近闻了闻。他的表情变了——从疑惑到惊讶,再到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复杂。

      “这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普通的水。”

      青禾的心跳得更快了:“为……为什么?”

      “我年轻时跟的那个游方道士,教过我辨认‘地气之水’。”赵老伯说,“他说大地有灵,地脉运行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水,蕴含地气精华,能滋养万物。那种水有三个特征:清澈见底,微甜不腻,还有……有‘气’。”

      他把竹筒举到月光下。竹筒里的水在月光中微微荡漾,清澈透亮,能看见筒底的纹路。

      “普通的水,在月光下是死的,是静的。”赵老伯说,“但这水,你看——它在动。不是风吹的,是自己在动,像有生命一样。”

      青禾凑近看。确实,竹筒里的水在微微荡漾,形成极细的涟漪,一圈一圈,永不停息。

      “这是地气之水。”赵老伯下了结论,“只有在极特殊的地脉节点,或者……被地脉眷顾的人手中,才会出现。”

      他把竹筒还给青禾,眼神变得深邃:“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禾。”

      “青禾……”赵老伯重复了一遍,眼神更复杂了,“好名字。青是木色,主生发;禾是庄稼,主五谷。你这名字,天生就和土地有缘。”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这两株苗,别拔了。留着,我帮你看着。”

      青禾愣住了:“您……您不告诉别人?”

      “告诉谁?”赵老伯反问,“告诉村长?告诉村民?告诉他们这个小姑娘有种神奇的水,能让庄稼一夜长大?”他摇摇头,“那不是在帮你,是在害你。”

      青禾的心一松,但随即又提起来:“可是……如果被人发现……”

      “我会帮你遮掩。”赵老伯说,“明天我跟陈叔说,这块地我接手了,种点草药试试。村里人都知道我懂点草药,不会怀疑。”

      “为什么?”青禾看着他,“您为什么要帮我?”

      赵老伯沉默了很久。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苍老,也格外深邃。

      “我年轻时候,跟的那个道士,”他缓缓开口,“临死前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地脉将乱,生灵涂炭。但乱中有序,绝处逢生。会有一个带着‘地钥’的人出现,那个人……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灾难。关键看怎么用。”

      他看向青禾:“你的水,你的土,还有你手上那个镯子——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一直用袖子遮着的那个——应该就是‘地钥’之一。”

      青禾的手下意识地捂住手腕。

      “别怕。”赵老伯的声音很温和,“我要是想害你,刚才就可以喊人来了。但我没有,因为我信那个道士的话——带着地钥的人,不是灾星,是希望。”

      他顿了顿:“至少,我愿意相信你是希望。”

      青禾的鼻子一酸。这一路上,她听过太多恶意,见过太多贪婪,已经习惯了怀疑和戒备。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我相信你是希望”。

      “赵老伯,”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镯子……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能保平安,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地钥,不知道它能做什么……”

      “不知道是好事。”赵老伯说,“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束手束脚。你只要记住一点——这能力是恩赐,也是责任。用好了,能救很多人;用不好,能害很多人。”

      他指了指那两株黍子苗:“就像这两株苗。你让它们一夜长大,是好事。但如果被人发现,引来觊觎,那就是祸事。所以,要藏好,要小心,要慢慢来。”

      青禾点头:“我记住了。”

      “还有,”赵老伯看着她,“那个姓林的小伙子,他知道多少?”

      青禾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一些。镯子的图案和他爹册子上的一样,他猜这镯子和地脉有关。”

      “告诉他可以,但别全说。”赵老伯说,“人心难测,留个心眼没坏处。而且……他爹林大夫的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您认识他爹?”

      “见过几次。”赵老伯说,“三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村里,状态很不好,像是……在躲什么。他在村里住了半个月,白天帮人看病找水,晚上就坐在油灯下写东西,写完了又烧掉。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在记录地脉的变化,但那些记录太危险,不能留。”

      “危险?”

      “他说,地脉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被人利用。”赵老伯的眼神变得幽深,“他还说,已经有人开始打地脉的主意了。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贪婪,是疯了,想用禁术强行改变地脉走向,把地气据为己用。”

      青禾想起林墨父亲册子上那个“禁术”的符号,那三道纠缠的、扭曲的弧线。

      “那些人……成功了吗?”

      “不知道。”赵老伯摇头,“但如果成功了,那这场大旱……可能就不是天灾那么简单了。”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青禾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

      如果这场持续三年、饿死无数人的大旱,是人为的……

      那制造这场灾难的人,该有多疯狂?

      “回去吧。”赵老伯说,“天快亮了。这两株苗我会照看,湿泥你带走,藏好。明天你来我家一趟,我教你点东西——关于怎么感应地气,怎么辨别地脉走向。既然你有这个机缘,就该学点本事,至少能保护自己。”

      青禾郑重地点头:“谢谢赵老伯。”

      她背起装满湿泥的小布袋,又看了一眼那两株黍子苗。月光下,它们挺立着,翠绿鲜活,像两个小小的、倔强的生命。

      也许……真的可以留下它们。

      也许……真的可以做点什么。

      她转身离开田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回到学堂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她轻手轻脚地进门,把布袋藏在墙角,又检查了念安——孩子还在睡,小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宁。

      小银子抬起头看她,绿眼睛里满是疑问。

      “没事了。”青禾摸摸它的头,“睡吧。”

      她爬上炕,挨着念安躺下。身体很累,但脑子很清醒。

      赵老伯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

      地钥。地气之水。禁术。人为的大旱。

      还有那两株可以留下的黍子苗。

      也许……也许她真的可以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英雄,不是为了拯救世界。

      只是为了那些还在挨饿的人,为了那些像念安一样的孩子,为了这个给了她一片屋檐的村子。

      为了……不辜负娘留给她的这个镯子。

      她闭上眼睛,手轻轻握着手腕上的银镯。

      温润的,沉甸甸的。

      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承诺。

      天,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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