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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吏
**第十八章:鬼吏**
白石镇住了三日。
江知意的腿伤在沈青的照料和孙大夫留下的药膏作用下,终于开始结痂消肿,虽然走路仍有些跛,但至少不必完全依赖搀扶。周仓曹的丧事由老仆简单操办了,葬在了镇外山岗,面朝江州方向——他说,老爷生前总望着那边叹气。
第四日清晨,沈青推开院门时,发现门槛外放着一小捆晒干的草药,用草绳扎着,上面沾着露水。没有署名,但老仆看了一眼便道:“是镇尾的李寡妇送的。她儿子前年打渔淹死了,周老爷接济过她。”
沈青拿起草药,是些常见的活血化瘀的植株。她沉默片刻,将草药拿回屋,煎了水给江知意泡脚。
“这镇上的人,似乎都知道周叔叔在等什么。”江知意将脚浸在微烫的药水里,轻声说。
“嗯。”沈青坐在一旁,擦拭着短刃,“他们不敢明着帮,但暗地里……都在看。”
“看我们能不能成事。”江知意扯了扯嘴角,“若是成了,他们或许会松一口气。若败了……”她没说下去。
败了,不过是又多了一桩谈资,和一声压在喉咙里的叹息。
草药泡完,沈青帮她擦干脚,重新包扎。动作熟练,力道恰到好处。
“该走了。”沈青说。
“去找林文?”
“嗯。”沈青将收拾好的包袱背起,“邻府码头,一百二十里。骑马大半日能到。但你的腿……”
“我能骑马。”江知意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虽然仍有些蹒跚,但眼神坚定,“必须去。”
沈青不再劝。两人向老仆道别,老仆将一小袋干粮和两张粗面饼塞给她们,红着眼眶,只反复说:“小心……一定要小心。”
马是谢衡提前安排人送来的,两匹不起眼的棕色驽马,但脚力稳健。两人换了更朴素的粗布衣裙,用头巾包住大半张脸,扮作投亲的姐妹。
出了白石镇,官道沿着河岸延伸。初夏的风已带了些暖意,吹动两岸芦苇,水面泛起细碎的金光。江知意骑术尚可,但腿伤让她无法久坐,每半个时辰便需下马歇息片刻。
晌午时分,她们在路边茶棚打尖。茶棚简陋,只卖粗茶和硬饼,客人多是赶路的脚夫和货郎。沈青要了两碗茶,和江知意坐在最角落的桌子。
邻桌两个皮肤黝黑的船工正喝酒闲聊,声音粗嘎。
“……听说没?‘龙游’那边,最近查得严。”
“可不是!前儿个老刘那船私盐,刚靠岸就被扣了,亏大了!”
“啧,还不是冯阚那事闹的?京城都来人了……”
“来人了又怎样?冯阚倒不了!你瞧着吧,雷声大,雨点小……”
沈青和江知意对视一眼,默默喝茶。
正听着,茶棚外又进来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半旧绸衫,头上插着根银簪,手里拎着个小布包,一进来就熟络地和老板娘打招呼:“王嫂子,老规矩,半斤红糖!”
“哟,苏娘子,又来啦?”老板娘笑呵呵地称糖,“这次是给哪个相好的补身子?”
“去你的!”被称作苏娘子的妇人笑骂,“是我那侄媳妇坐月子,非说你家红糖地道。”
沈青手指微微一紧。苏娘子?一品香的苏娘子?她怎么会在这里?
江知意也认出来了,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沈青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苏娘子买了糖,却也不急着走,就在柜台边和老板娘扯闲篇。眼角余光,却似无意地扫过沈青和江知意这一桌。
沈青低下头,慢慢喝茶。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片刻后,苏娘子告辞离开。她走到茶棚门口时,脚下似乎绊了一下,手里的小布包掉在地上,几块红糖滚了出来,正滚到沈青脚边。
“哎哟,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苏娘子忙弯腰去捡。
沈青也蹲下身,帮她捡起红糖。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沈青感觉到苏娘子将一个小纸团飞快地塞进她掌心。
“多谢小娘子。”苏娘子接过糖,笑容如常,转身走了。
沈青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攥紧,坐回座位。江知意递给她一块饼,眼神询问。沈青微微摇头。
喝完茶,两人上马继续赶路。走出茶棚视线范围,沈青才在一个僻静处勒马,展开纸团。
纸上只有一行极小的字:
**“林文化名‘李默’,在邻府码头‘永丰货栈’做账房。货栈东家姓赵,是龙游商帮的外围。林文身边有盯梢的,左手六指,瘸右腿。货栈后巷第三家,裁缝铺,可说话。”**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末尾画了个简单的扇子图案——是苏娘子的标记。
“她怎么知道我们在找林文?”江知意蹙眉。
“谢衡。”沈青将纸团搓碎,撒入河中,“他一定和苏娘子有联系。或者说,苏娘子也在他布的棋局里。”
“那这消息可信吗?”
“半真半假。”沈青重新上马,“但她主动递消息,至少说明,她现在还站在我们这边——或者说,站在谢衡这边。”
江知意思索片刻:“永丰货栈……龙游的外围。林文果然在他们手里。”
“不是‘在手里’。”沈青纠正,“是‘控制在手里’。让他活着,做账房,说明他还有用。或者……他知道的某些东西,不能让他死。”
“那我们怎么接近他?有盯梢的。”
“裁缝铺。”沈青调转马头,“先去后巷看看。”
邻府码头比清河县大得多,漕船如梭,货栈林立,人声鼎沸。永丰货栈在西码头,门面阔气,进出的人多是短打扮的力夫和穿绸衫的管事。后巷则狭窄许多,挤满了各种小铺子:铁匠铺、木匠铺、裁缝铺、小吃摊,空气里混杂着铁锈、刨花、油烟和汗水的味道。
第三家裁缝铺,门脸很小,挂着块褪色的蓝布招牌,上书“陈记裁缝”。铺子里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裁缝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褂子。
沈青和江知意走进去。老裁缝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又低下头继续缝补。
“做衣裳还是改衣裳?”
“改衣裳。”江知意开口,声音刻意放柔,“我姐姐前儿扯了块布,想做件裙子,但尺寸拿不准,想请您给量量。”
老裁缝放下针线,站起身:“里间请。”
他掀开一道布帘,后面是个更小的房间,堆满布料和半成品。关上门,外面的嘈杂顿时隔远。
老裁缝转身,脸上那份木然消失了,眼神变得精明:“苏娘子打过招呼了。你们要找李账房?”
“是。”沈青直言,“怎么才能单独见到他?”
“难。”老裁缝摇头,“李账房每天辰时到货栈,酉时下工,直接回货栈后头的伙计房。吃饭有人送,出门……至少两个人跟着。一个叫王癞子,一个叫刘疤眼,都是赵东家养的打手,盯得死紧。”
“他平时有什么习惯?或者,有没有什么必须单独去做的事?”江知意问。
老裁缝想了想:“每旬……大概初八、十八、二十八,他会去码头东头的‘墨香斋’买纸笔。那是他唯一的嗜好,记账的纸笔,货栈供的不好,他非要自己去挑。但就算去,王癞子也会跟着,只是不跟进铺子,在门口等。”
“今天初几?”
“初七。”
明天就是初八。
沈青和江知意对视一眼。
“墨香斋里,能说话吗?”沈青问。
“铺子小,掌柜的是个老秀才,耳背。但也不能太久,王癞子虽不进去,但会不时张望。”老裁缝顿了顿,“你们真要见他?赵东家背后是龙游商帮,惹不起。”
“必须见。”江知意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裁缝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那你们明天辰时三刻过去。李账房习惯那个时辰到。我……我会想办法绊住王癞子片刻,但最多一盏茶时间。”
“足够了。”沈青道,“多谢。”
“别谢我。”老裁缝摆手,“我是还苏娘子的人情。你们……好自为之。”
他掀开布帘,又恢复了那副木讷模样:“尺寸记下了,三天后来取吧。”
沈青和江知意走出裁缝铺。后巷依旧嘈杂,空气里飘着隔壁铁匠铺打铁的叮当声。
“明天。”江知意低声道。
“嗯。”沈青看向永丰货栈的方向,“今晚先找地方落脚。”
她们在码头附近找了家最不起眼的大车店住下,要了一间房。房间狭小,只有一张窄床,但还算干净。
夜里,江知意因为腿伤疼痛,睡得不安稳。沈青起身,就着窗外漏进的月光,为她重新调整包扎的布条。
“沈青。”江知意在黑暗里轻声唤她。
“嗯?”
“如果……明天林文不肯帮我们,或者,他已经彻底被龙游商帮控制了,怎么办?”
沈青沉默片刻:“那就用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他活着,就是证据。”沈青的声音在黑暗里很冷静,“他左手六指,瘸腿,这些特征独一无二。只要我们能证明他就是当年失踪的书吏林文,证明他被龙游商帮控制,那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冯阚和龙游商帮灭口、伪造证据的铁证。”
江知意怔了怔:“你是说……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只要他还活着,被我们找到,就有用?”
“嗯。”沈青躺回她身边,“所以,明天见面,重点不是逼他开口,而是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被控制的状态,最好……能拿到一点他现在的笔迹,和周仓曹留下的底单上的批注笔迹做比对。”
江知意许久没说话。就在沈青以为她睡着了时,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沈青问。
“我在想……”江知意声音带着困意,柔软了许多,“你真的很像一把刀。总是知道该往哪里刺,才能最致命。”
沈青没说话。
“睡吧。”江知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渐渐模糊,“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月光静静地洒进屋子,照亮床边一小块地面。
沈青听着身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睁着眼,望着头顶漆黑的房梁。
刀吗?
或许吧。
但再利的刀,也需要握刀的手。
而她的手,现在握着的,不止是刀。
还有一缕从黑暗深处挣出来的,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光。
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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