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第十八章

　　第二卷：春寒

　　第十二章

　　周一上午八点四十分，距离用户监督小组第一次会议直播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默声科技最大的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直播现场。三台高清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长条会议桌，灯光师在调整布光，音响师在测试麦克风。会议室后方，临时架设了一块巨大的屏幕，分屏显示着待会直播时的弹幕互动区和数据监控面板。

　　沈默站在会议室外走廊的尽头，背对着忙碌的准备现场，面对着一扇朝东的窗户。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脚下投出一片明亮的方格。他手里拿着一杯水，没有喝，只是握着，感受着纸杯传来的温热。

　　“沈总，这是最新的舆情监测简报。”赵敏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平板电脑，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过去两小时，关于直播的讨论量增加了300%，话题主要集中在几个点：一，直播是否作秀；二，用户监督小组是否有实权；三，你个人是否会被‘逼问’到难以回答。总体情绪……中性偏负面，质疑声很多。”

　　沈默快速浏览简报，目光在几条高赞评论上停留：

　　“坐等大型翻车现场，这种直播最后都是自说自话。”

　　“用户监督小组？别又是内定的托儿吧？”

　　“沈总这次玩脱了，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啊？”

　　言辞很直接，甚至刻薄。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平板递还给赵敏。

　　“知道了。按原计划进行。另外，弹幕互动环节交给专人负责筛选，既要体现不同声音，又不能被带节奏。遇到尖锐但合理的问题，优先呈现。”

　　“明白。”赵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沈总，您真的不准备一份详细的发言稿吗？万一有人问出很刁钻的问题……”

　　“准备了反而像表演。”沈默打断她，转身看向会议室里忙碌的人群，“我要让他们看到真实的我们，包括我们的不完美和应对的仓促。太完美的东西，没有人会信。”

　　赵敏点点头，快步离开去安排。沈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会议室里已经提前到场的几位监督小组成员身上。

　　一共十个人，是通过严格但公开的流程从五千多名报名者中随机抽取的。此刻，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会议桌边，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低头看手机，也有人在好奇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和设备。他们的年龄、职业、背景各异：有二十出头的在校大学生，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有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穿着朴素的针织衫，神情温和但眼神坚定；也有穿着西装、一看就是职场精英的男士，正和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工程师模样的人讨论着什么。

　　方薇正带着法务和运营团队的人员，向他们分发保密协议和会议流程说明。周屿站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像在评估着什么。

　　沈默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会议室里的交谈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隐藏得很好的怀疑。

　　“各位早上好，我是沈默。”沈默走到会议桌的主位，没有坐下，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感谢大家愿意牺牲个人时间，参与到这个可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里来。在直播开始前，我想先说几句。”

　　他顿了顿，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今天这场直播，没有剧本，没有预设答案。你们可以问任何问题，尖锐的、尴尬的、甚至让我下不来台的，都可以。我们团队会尽力回答，如果回答不了，我们就承认不知道，然后记下来，回去研究，再给你们、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直播会有延时吗？弹幕会筛选吗？”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举手发问，语气直接。

　　“直播有三十秒延时，是技术保障，防止突发状况。弹幕会筛选，但不是为了屏蔽批评，是为了过滤人身攻击和完全无关的信息。筛选标准会公开，直播结束后，所有被筛掉的弹幕内容也会公示，接受大家评判。”沈默回答。

　　“如果直播过程中，我们发现你们在数据或事实上撒谎，怎么办？”那位中年女性问，声音温和，但问题很犀利。

　　“直播是全程录像的，所有讨论基于的材料，会后都会公开。如果事后证实我们有任何不实陈述，我本人引咎辞职，公司承担一切法律和道德责任。”沈默看着她，眼神没有任何闪躲。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退休工程师模样的老人点了点头，没说话。职场精英男士则微微挑眉，似乎在评估这个承诺的分量。

　　“沈总，”周屿这时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时间快到了。最后确认一下流程：第一部分，你介绍事件背景和当前进展；第二部分，开放提问，由监督小组成员和直播弹幕提问；第三部分，公布内部调查的初步结论和下一步计划。对吗？”

　　“对。”沈默点头，看向那十位监督员，“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五分钟后开始。”

　　没有人再提问。那种沉默里，有一种沉甸甸的、等待被检验的重量。

　　八点五十五分，所有人就位。沈默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周屿和方薇，右手边是技术负责人李锐和运营负责人赵敏。对面，十位用户监督员依次而坐。灯光全部打开，摄像机红灯亮起，提示直播即将开始。

　　赵敏对着耳麦低声倒数：“五、四、三、二、一，开始！”

　　沈默面前的提示器屏幕亮起，显示着此刻直播间的在线人数：87万。这个数字让他心跳微微加速，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向正对的主摄像机镜头，开口道：

　　“各位正在观看直播的朋友，上午好。我是默声科技的创始人沈默。感谢大家关注这次特殊的会议。坐在我对面的，是从数千名报名者中随机选出的十位用户监督员。今天，我们将当着所有人的面，复盘过去两周发生的数据安全事件，汇报我们掌握的全部事实，回答任何合理提问，并公布接下来的处理方案。”

　　他的开场白很简洁，没有煽情，没有道歉，只是陈述事实。直播间弹幕开始滚动，速度极快：

　　“来了来了，看戏模式启动。”

　　“这开场有点刚啊，不像要哭惨的样子？”

　　“用户监督员看起来挺素人，不像托。”

　　“沈默状态还行，没想象中憔悴。”

　　“首先，我向大家汇报我们已经掌握并经过第三方核实的信息。”沈默切换了身后的投影屏幕，上面出现清晰的流程图和时间线。

　　“第一，关于数据泄露传闻。经天衡科技独立检测，我司核心数据存储服务器在过去三个月内，未发生外部入侵导致的泄露事件。检测报告已全文公开，可随时查阅。”

　　“第二，关于异常数据访问。检测发现，三个月前，我司前CTO李明哲在离职前夕，利用高级权限，将部分早期非敏感用户数据打包归档至外部加密存储。该行为未按规程报备。此后，该加密存储地址有异常访问记录，IP经过多次跳转，最终指向我司竞争对手深蓝智能的关联服务器。就此，我司已向法院申请并获准行为禁令，禁止深蓝智能使用相关数据，并已启动刑事报案程序。”

　　这段话信息量巨大，直播间弹幕瞬间爆炸：

　　“前CTO？内鬼？？”

　　“卧槽，刑事报案？玩这么大？”

　　“深蓝智能？那家公司不是号称行业新星吗？”

　　“实锤了？有没有证据啊？”

　　沈默没有看弹幕，继续道：“第三，关于我们自身的责任。早期数据归档流程存在管理漏洞，高级权限监管不严，导致前员工有机可乘。这是我们的失职，无可推卸。为此，我们已经启动全面内审，修订了全部数据安全管理流程，具体修订内容会后公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对面的监督员，也仿佛穿过镜头，看向每一个观看者：“我们犯了错，我们认。但我们没有泄露用户数据，我们没有欺骗用户。我们正在用尽全力纠正错误，弥补漏洞，并追究相关方的法律责任。”

　　“我的汇报完毕。”沈默结束了自己的开场陈述，看向对面，“现在，把时间交给我们的用户监督员，以及正在观看直播的每一位用户。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弹幕提出，我的同事会筛选有代表性的问题。监督员们，你们谁先开始？”

　　短暂的沉默。那位退休工程师模样的老人第一个举手，他面前放着老花镜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叫刘建国，退休前是搞精密仪器的。”老人声音洪亮，带着老一辈技术人特有的较真劲儿，“沈总，你刚才说，数据没泄露，是因为没查到入侵痕迹。但那个前员工把数据弄出去，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泄露？你们怎么保证，他弄出去的数据，没有被深蓝智能之外的人拿到？”

　　问题一针见血，直指核心漏洞。直播弹幕一片“老爷子犀利”“问得好”。

　　沈默看向李锐，示意他来回答。李锐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刘工问得对。从广义上说，未经授权的数据转移，就是泄露。我们的责任在于，没有防止这种‘内部泄露’。关于数据是否二次扩散，目前没有证据。但基于现有线索和对方服务器被法院查封的情况，我们评估二次扩散风险较低。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封堵了类似漏洞，并加强了内部权限管控和审计追踪。具体措施，会后可以给您详细资料。”

　　老人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没再追问。

　　接下来，那位中年女性举手，她叫王秀英，是一名中学教师。“沈总，我是你们的早期用户，因为我母亲有轻度认知障碍，用过你们的‘记忆守护’语音日记功能。我很感激这个产品。但我的问题是，你们如何保证，未来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靠流程？靠技术？还是靠……在座各位的良心？”她的问题很柔和，但分量极重。

　　沈默沉默了几秒，认真回答道：“王老师，您问到了最根本的问题。流程和技术是必要的篱笆，但篱笆总有缝隙。最根本的，确实是‘良心’，或者更准确说，是企业的价值观和选择。”他身体微微前倾，“我们成立了独立的伦理委员会，并邀请外部专家和用户代表加入，对涉及用户数据的所有重大决策进行审查。我们修订了公司章程，将数据隐私保护写入公司最高准则。我们公开了大部分技术白皮书和数据处理流程，接受社会监督。我们做了所有这些，不是为了证明我们不会犯错，而是为了建立一个体系，让犯错成本变高，让纠正错误变得更快。同时，我也恳请包括您在内的所有用户，持续监督我们。你们的监督，是我们不敢懈怠的最大动力。”

　　王秀英看着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提问环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监督员们的问题从技术细节到公司治理，从个人隐私到行业伦理，尖锐而具体。沈默和他的团队有问必答，不知道的就坦诚承认，承诺后续研究。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已经突破了两百万，弹幕的风向也在悄然变化，从最初的质疑和看戏，逐渐多了许多认真的讨论和提问。

　　“弹幕筛选出一个高赞问题。”赵敏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她负责与直播运营团队沟通，“问题是：沈总，你搞这么大阵仗，又是直播又是监督小组，是不是在危机公关？等风头过了，是不是一切照旧？”

　　沈默看向镜头，这个问题他早有预料。“这个问题很好，也是我最想回答的问题之一。”他语气平静，“这不是危机公关，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连弹幕都慢了一些。

　　“默声科技做的是语音情感识别，我们想从声音里听懂人的情绪，甚至早期发现一些健康问题。这需要用户给我们最私密的数据——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健康信息。”沈默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如果我们不值得信任，谁会把这样的数据交给我们？如果我们自己都不透明，不敬畏，我们凭什么要求用户信任？这次事件是一个警钟，它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走回老路，用黑箱算法处理用户数据，追求短期利益，那我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今天这场直播，这个监督小组，不是做给任何人看的，是做给我们自己看的。我们要用最刺眼的光照着自己，让自己无处可藏。只有这样，我们才配继续做这件事。”

　　他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连最初最挑剔的那位年轻监督员，也放下了手中的笔，若有所思。

　　周屿适时接过话头：“基于此，我们宣布接下来的具体措施。第一，内部调查小组的初步报告，将在会议结束后立即全文公开。第二，针对前员工涉嫌犯罪的行为，我们将配合警方调查到底。第三，用户监督小组将成为常设机构，拥有查阅非核心敏感数据的权限，并对公司数据伦理相关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章程草案已拟定，欢迎各位监督员和所有用户提出修改意见。”

　　一票否决权。这个词让在场所有人都震动了。这意味公司将一部分生杀大权，真正交给了用户代表。

　　“第四，”沈默最后说道，目光扫过镜头，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将开源数据安全审计框架的核心部分。不是开源技术代码，而是我们如何管理数据、审计流程、确保合规的方法论和工具集。我们希望，即使用不上我们的技术，其他公司，特别是中小创业公司，也能用上这套方法，少走我们走过的弯路，少犯我们犯过的错。这，算是我们为这个行业，尽的微薄之力。”

　　直播在上午十一点结束。最终在线人数定格在三百二十万。弹幕、社交媒体、科技论坛，关于这场直播的讨论铺天盖地。舆论的风向，彻底逆转了。

　　“虽然还是有很多问题，但至少态度是正的。”

　　“一票否决权……玩真的啊？”

　　“开源安全框架？这格局打开了。”

　　“从看戏到有点佩服了怎么回事……”

　　“沈默最后那段话，听得我有点感慨。这年头，这么实诚的创业者不多了。”

　　会议室里，灯光关闭，摄像机撤走，只剩下沈默团队和十位监督员。气氛不再像直播时那么紧绷，但依然严肃。

　　“沈总，周律师，方总，”那位叫刘建国的退休工程师站起身，语气郑重，“今天的会，我本来是抱着挑刺儿来的。但现在，我信你们是真心想解决问题。我这个老头子，别的不懂，就懂个认真。你们这事，办得认真。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其他监督员也纷纷表达了类似的态度。那个年轻的大学生甚至有些激动：“沈总，我会一直盯着你们的！但……是以用户监督员的身份，不是以找茬者的身份。”

　　送走监督员，会议室里只剩下核心团队。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睛里都有光。

　　“我们……成了？”赵敏还有些不敢相信，看着后台依然在飙升的讨论数据和正面评价占比。

　　“暂时，过关了。”周屿揉了揉眉心，但嘴角有一丝笑意，“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今天的承诺，是沉重的枷锁，也是唯一的路。”

　　沈默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和车流。阳光正好，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仗，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但也比他预想的，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信任的建立，如同在流沙上筑塔。今日直播，只是打下了第一根桩。接下来，是更漫长、更细致的建造。塔会不会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一个团队在建造。

　　他的身后，有了十双监督的眼睛，有了数百万屏幕后的审视。这压力巨大，却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那个方向，叫做透明，叫做责任，叫做和用户站在一起。

　　春天，或许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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