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五月中旬的午后，阳光透过教室窗户斜射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白偌昕收拾好书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家吃午饭。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桌洞——数学练习册、物理卷子、英语笔记本，还有那本浅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安静地躺在最底层。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日记本带走。太重了，而且下午还有体育课，背着不方便。日记本在桌洞里很安全，她想。两年多来，从没有人动过她的东西。

　　“我走了。”她对正在做题的王浩晨说。这是他们成为同桌后养成的习惯，每天中午都会简单说一声。

　　“嗯，下午见。”王浩晨头也没抬，专注在眼前的数学竞赛题上。

　　白偌昕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走廊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都去食堂了。她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春末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她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教室里，林小雨看着白偌昕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她等了十分钟，确认白偌昕不会突然折返后，站起身，径直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小雨，你要干嘛？”一个女生小声问。

　　“没什么，看看而已。”林小雨说着，手已经伸进了白偌昕的桌洞。

　　王浩晨抬起头，眉头微皱：“林小雨，那是白偌昕的座位。”

　　“我知道。”林小雨头也不回，继续翻找，“我只是好奇，她每天神神秘秘的，都在写什么。”

　　“那是她的隐私。”王浩晨的声音沉了下来。

　　“隐私？”林小雨冷笑一声，从桌洞最底层抽出了那本浅蓝色日记本，“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林小雨！”王浩晨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放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教室里还有十几个没有去吃饭的同学，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向这边。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有人皱眉，但没有人上前阻止。

　　林小雨翻开日记本，随手翻到一页。她的眼睛快速扫过那些字迹，然后，她的表情变了——从愤怒变成惊讶，再变成一种扭曲的兴奋。

　　“听好了！”她提高声音，确保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让我来给大家念念，我们的好学生白偌昕，每天都在写些什么！”

　　“林小雨，别这样！”张浩试图劝阻，但被林小雨甩开。

　　她清了清嗓子，用夸张的语调开始朗读：

　　“‘4月22日，晴。体育课自由活动。W同学，我今天又在操场上看到你了。你在打篮球，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白色球鞋……你每次打篮球，就像有一把光照在你身上，明亮，耀眼，让人移不开眼睛……’”

　　教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懂了。“W同学”——王浩晨。

　　林小雨继续翻页，找到更多相关的段落：

　　“‘12月25日，晴。十五岁生日……王浩晨给我送了蛋糕，他说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

　　“‘1月30日，雪……王浩晨说寒假会联系我，我很期待……’”

　　“‘3月1日，阴……和王浩晨成了同桌……他说如果我有困扰可以告诉他，但我什么都不能说……’”

　　她一篇篇地念，声音越来越大，语气里满是嘲讽和得意。那些白偌昕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些她以为永远没有人会知道的暗恋，那些深夜里的悸动和期待，此刻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全班同学面前。

　　王浩晨站在原地，整个人僵住了。他听着那些文字，那些描述，那些他从未知晓的心事。白偌昕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察觉到？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有惊讶，有困惑，也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该怎么面对白偌昕。

　　“够了！”张浩终于忍不住，上前想要抢日记本。

　　但林小雨躲开了，她翻到最新的一页，继续念：

　　“‘5月15日，阴……昨天体育课，王浩晨坐在我旁边说话……光向我走来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刻，但那一刻，真的很温暖……’”

　　她念完，合上日记本，看向王浩晨，眼神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听到了吗？王浩晨，你的好同桌，一直都在暗恋你。装得那么清高，结果呢？天天在日记里写你，真是恶心。”

　　王浩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看着林小雨，看着那本日记本，看着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把日记本给我。”最终，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干涩。

　　林小雨把日记本扔在桌上：“给你就给你。反正大家都听到了。”

　　日记本滑到桌边，差点掉在地上。王浩晨伸手接住，封面上那只白色小猫的图案，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教室里一片尴尬的沉默。有人低头假装做作业，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王浩晨。林小雨和她的几个朋友坐回座位，脸上是胜利者的表情。

　　王浩晨拿着那本日记本，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给白偌昕？但她回来会怎么样？不还？那又算什么？

　　最后，他把日记本放回白偌昕的桌洞，用其他书盖住，然后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笔。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数学符号在眼前跳动，组合成白偌昕日记里的句子。

　　“你每次打篮球，就像有一把光照在你身上……”

　　“光向我走来了……”

　　“温暖……”

　　他的手微微颤抖。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时，白偌昕回到了教室。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来，脸上带着饭后淡淡的红晕。但很快，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教室里太安静了。平时这个时候，同学们会聊天，会打闹，会讨论中午吃了什么。但今天，所有人都很安静，而且，很多人在她走进来的瞬间，都低下了头，或者移开了视线。

　　她疑惑地走到座位旁。王浩晨坐在那里，低着头做作业，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她打招呼。

　　“下午好。”她小声说。

　　王浩晨没有回应。

　　白偌昕的心沉了一下。她放下书包，准备坐下，突然发现桌洞里的书被动过——她的日记本被放在了最上面，而不是她习惯的底层。

　　她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她猛地看向林小雨。林小雨正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得意。

　　然后她看向周围的同学。那些躲闪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复杂的表情——一切都明白了。

　　有人动了她的日记本。有人看了她的日记。甚至，可能有人念了出来。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手指冰凉，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看向王浩晨，他依然低着头，但耳朵是红的，握着笔的手很用力。

　　他也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暗恋和期待，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暴露在全班面前。

　　她想哭，想尖叫，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她的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上课了。”

　　白偌昕机械地坐下，拿出课本。她的手在颤抖，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王浩晨。

　　整节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那几个字在反复回响：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嘲讽的。她能感觉到林小雨的得意，王浩晨的沉默。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然后又变得冰冷。

　　下课铃响时，她几乎要瘫在座位上。但为了最后一点尊严，她强迫自己坐直，假装在整理笔记。

　　课间，没有人跟她说话。张浩想过来，但被林小雨拉住了。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女生，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王浩晨始终没有跟她说话。他要么在做题，要么在看窗外，要么在和前排的张浩低声讨论什么。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避开任何可能的交流。

　　白偌昕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透明的幽灵，所有人都能看到她，但所有人都假装她不存在。

　　下午的课一节接一节。物理，英语，历史。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白偌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她只是机械地记笔记，机械地翻书，机械地活着。

　　放学铃响时，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背上书包，低着头，快步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走向校门。

　　她走得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但实际上，她无处可逃。那些秘密已经被公开，那些尴尬已经发生，那些伤害已经造成。

　　回到家，她径直走进房间，关上门，反锁。然后，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裤腿。但她不敢发出声音，怕被爸爸妈妈听到。

　　她想起那本日记，想起里面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些她以为会永远珍藏的秘密，此刻成了刺向她的刀。

　　她想起王浩晨沉默的侧脸，想起他刻意避开的目光，想起他整个下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她想起林小雨得意的眼神，想起同学们复杂的目光，想起教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切都完了。她的尊严，她的秘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她对他的喜欢，她和林小雨曾经有过的友谊，她和同学们正常的关系——一切都完了。

　　她哭到眼睛红肿，哭到喉咙发痛，哭到没有力气。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日记本还在书包里。她拿出来，看着那熟悉的浅蓝色封面。两年多的日记，从初一到初二，从懵懂到成长，从快乐到忧伤。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9月1日，晴。初中第一天，有点紧张，但也很期待。希望未来三年，能交到好朋友，能好好学习，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那时她才十二岁，对未来充满期待。

　　她一页页翻下去，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看到了数学从不及格到118分的努力，看到了和林小雨从亲密到疏远的过程，看到了对王浩晨从陌生到喜欢的点滴。

　　最后一篇是昨天写的：“5月14日，阴。今天体育课，王浩晨坐在我旁边说话，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但让我觉得温暖。光，好像真的会照到角落里的我。”

　　她盯着那行字，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她拿起笔，在最新的一页上写道：

　　“5月15日，阴。天塌了。我的日记被公开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喜欢王浩晨。他整个下午没有跟我说话。林小雨赢了。我成了一个笑话。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他，面对所有人。我想消失，想躲起来，想回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但时间不能倒流。我只能接受。接受我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接受我的喜欢成了公开的笑话，接受我的尊严被踩在脚下。雪还在下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已经冻僵了。”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锁进抽屉最底层。

　　然后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归家的人们，照亮了街道，照亮了整个世界。

　　但她的世界，已经暗了。

　　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的脸，苍白，憔悴，眼睛红肿。她看着那个倒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曾经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女孩，那个曾经努力向上的女孩，那个曾经偷偷喜欢一个人的女孩，现在在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而这场雪，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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