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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齿轮
见凌初霁上当,凯文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班长你瞅你刚刚那表情,跟吃了翔一样!哈哈哈哈哈!”
凌初霁这才发觉自己被戏弄。
她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冷冷地盯着凯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眼神里一副恨铁不成钢。
从高中时那个会为了遭受霸凌的同桌出头的少年,到现在这个拿别人的苦难当玩笑的男人,她总觉得中间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膜。
“胡景田,这不好笑。”
凯文的嬉皮笑脸瞬间瘪了。他强撑着栏杆,问出了那个藏抑在心底的疑惑:
“班长……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别没用?”
沉默,像一堵无形的柏林墙,森严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阳台的风“呜呜”地吹,卷起地上的烟蒂,滚到凌初霁脚边,又接着被吹走。
明明两人相距不过一米,却像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最终,是凌初霁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老胡,我觉得你变了,变得很……”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字眼堵在喉咙里——变得市侩、变得麻木、变得没有同情心。
可这些话太尖锐,她实在说不出口。
“很猥琐,对吧。”凯文替她说出了那个词,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评价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在马尼拉待久了,人都会这样……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对待事情的态度,都很……庸俗,俗不可耐。”
凌初霁在心底默然认同。
无需他言,从她这短短几日的观察便知。迈克会故意隐瞒公司的实际情况,把“月薪过万”吹得天花乱坠;威廉对老板点头哈腰,对下属却尖酸刻薄;连热心的艾米,教她招聘员工时,也特意叮嘱“别答得太细,只要能入职就行”……
马尼拉就像个大染缸,把所有人都染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老胡,你当初为什么来菲律宾?国内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吗?”
凯文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凌初霁的肩头,投向远处那栋发着光的蓝白色巨型建筑,幽幽地反问道:
“你知道马尼拉最赚钱的地方是哪里吗?”
凌初霁摇了摇头,预感到答案不会令人愉快。
“是赌场。”凯文抬了抬下巴,“你瞧,海边那栋就是索莱尔,全马尼拉最顶级的赌场。”
凌初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赌场?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无比陌生。
“你知道吗?每天晚上,那里面都跟疯了似的!有人带着装满现金的行李箱进去,不到一晚上就输个精光,哭着喊着要跳楼;也有人揣着几千比索进去,运气好赢了几百万,当天就提了辆跑车,喝着香槟,搂着美女,走上人生巅峰……”
凯文越说越激动,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快得像赌场里旋转的轮盘。
“一踏进那里,人生就像踩了加速键!上一秒,你的筹码堆得比桌子还高,你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下一秒,可能就输得连底裤都不剩,像条野狗一样被人扔出去!短短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就能经历从白手起家到血本无归的大起大落,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
“赢钱的人永远不会满足,总以为还能赚得更多;输钱的人也绝不甘心,总想着下一把就能逆风翻盘。什么理想抱负、责任担当、老婆孩子……只要上了赌桌,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眼里,心里,就只剩下白花花、绿油油的钞票,与赤躶躶的、最原始、最刺激的输和赢……人性在赌桌面前,薄得像张纸,一戳就破!”
海风突然变大,吹得凯文欲盖弥彰的头发丝乱飞,也吹得凌初霁心里发寒。
她终于明白,凯文为何会变成这样——
马尼拉根本不是什么“天堂”,而是一座以金钱为饵、以欲望为锁的牢笼,把无数像凯文这样的人困在里面,慢慢磨蚀掉他们的棱角和良知。
她骤然想起生物课本上的“大王花”,一种外表艳丽俗气,内里却恶臭无比,依靠吸引食腐的苍蝇为其授粉的寄生植物。
光鲜与腐朽,在马尼拉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共生着。
“所以,你是为了钱才来菲律宾的……”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简直是句多余的废话。
凯文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眼底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痛苦、羞耻,以及破罐破摔的坦诚。
“班长,我和你不一样……高考结束那晚,我在酒吧玩嗨了,跟人发生冲突,下手没个轻重,把人打进了医院,最后蹲了半年局子……等我出来,填志愿的通道早就关闭了。大学没上成,家里也觉得丢人,不支持复读。没办法,只能出社会打工。”
凌初霁的喉咙发紧,那时她还以为凯文是没考上,默默替他惋惜,却不知是因为这种事。
“刚开始在工地上搬砖,每天累得像条狗,后来跟工头吵架,被开除了;去餐馆端盘子,被客人骂;去工厂拧螺丝,被组长欺负……”
凯文的眼角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他擦掉。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钱没攒到,委屈倒是受了不少,也算是看透了——巧‘夫’难为无‘米’之炊,男人没钱,就什么也不是,连呼吸都是错的。”
凌初霁被他那句谐音的一语双关逗得会心一笑,笑容随即又被苦涩的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菲律宾真有这么好吗?我能看出来,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有没有想过回国呢?毕竟这行不是正途,长远来看,太不稳定,也太……”
危险。她没有说出最后那个词。
凯文摇头一顿苦笑,笑声里满是无奈和自嘲。
“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我在马尼拉待了三年,早就习惯了上班唠嗑打游戏、下班喝酒泡妹子,还能月入五位数的生活。你让我回去拿三千块的工资,每天挤地铁、吃泡面?能轻松躺平的话,谁又愿意去挣那辛苦钱?”
他摊了摊手,满满都是对现实的屈服。
凌初霁一时语塞。
她以前总觉得“躺平”是找借口偷懒,可看着凯文的眼睛,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自己的那些关于努力、关于正道、关于未来的固有观念,在马尼拉的现实面前,像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凯文话锋一转,发出灵魂的拷问:
“话又说回来,班长你为啥要来菲律宾?你是大学生,在国内找份安稳的工作应该不难吧?没必要来这破地方受苦。”
“呃,我……”
凌初霁的心瞬间狂跳不止,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预先准备好的那套关于职业发展、体验不同文化的说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凯文的眼睛就像两团深不见底的黑洞,将她牢牢锁死在原地,无处可逃。
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与她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仿佛将一触即溃,暴露在这片充满欲望与罪恶的都市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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