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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枯寂回响
一、无声相伴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着临江城的黛瓦白墙,也漫进回春堂后院侧厢那扇半开的木窗。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混合了陈旧药材、腐败气息、以及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井寒潭水汽般的、清冷死寂的味道。
林云霁端着一盆温水,臂弯搭着一条干净的粗布巾,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净的、便于活动的短褐,眉目平和,眼神清亮,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是昨夜未曾安眠。他将木盆放在靠墙的矮凳上,回身,目光落在草席上那个依旧僵卧的身影上,停顿了片刻。
自那夜与父亲深谈,接过了照顾这“乞丐”的职责,已过去三日。这三日,林文轩虽答应不再插手,也收起了那些阴暗念头,但每日必来查看数次,目光中的忧虑与审视,未曾减少半分。倒是林云霁,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最初的紧张、畏惧,到如今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专注。
他走近草席,蹲下身,将布巾浸入温水,拧得半干。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医者惯有的、对病患的沉稳与细致。温水氤氲的热气,在这清冷的厢房内,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今日天气转凉,恐有霜降,需得多留意些。” 林云霁低声自语,声音不高,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那无知无觉的人听。他伸手,轻轻托起“乞丐”那枯瘦、冰冷、关节凸出的手腕,用温热的布巾,从指端开始,一寸寸地、仔细地擦拭着。布巾拂过手背,那青灰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暗青色的血管,触感冰凉而干燥,仿佛抚过一块失去了水分的、粗糙的老树皮。
林云霁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枯叶。他擦拭得很认真,从手腕,到手臂,再到肩膀,然后是另一侧。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骨头的棱角,以及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冰冷僵硬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韧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最基础的存在感——那并非寻常的血肉温度,更像是一种深埋地底的、某种顽石的、微弱脉动。
“我爹说,你脉象奇特,沉滞如死水,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搏动,坚韧异常,闻所未闻。我行医时日尚短,摸不太真切,但想来,你能在那样的雨夜,倒在回春堂外,能承受那夜的……冲击,至今气息犹存,必是不凡之人。只是,这‘不凡’,恐怕也意味着,你所受之苦,所经之事,远超凡人想象。”
他一边擦拭,一边用平缓的、近乎自言自语的语调说着。这些话,与其说是对“乞丐”说,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一种梳理思绪、稳定心神的独白。他知道对方听不见,或者即使听见,也无法理解。但这种无声的交流,却让他心中那份因未知与诡异而生的惶然,渐渐沉淀下来。
擦完上身,他换了一块布巾,开始擦拭“乞丐”的面部。指尖拂过那深陷、紧闭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干裂脱皮的嘴唇,每一处轮廓,都透着一种被岁月与苦难反复磋磨的、近乎嶙峋的锋利。这张脸,在昏光下,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仿佛对世间一切苦痛都无动于衷的死寂。
“我不知道你是谁,从何处来,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林云霁的目光,落在那紧闭的眼睑上,仿佛想透过这层薄薄的皮肤,看到其下那双曾睁开过一瞬、带着无尽黑暗与疯狂的眼眸。“也不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与你之间,会有那种……奇异的感应。我只知道,你倒在了回春堂外,我林家,是行医的。见死不救,有违祖训,也违我心。”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块干布,轻轻按压着擦拭过的部位,吸去残留的水汽。“我爹常说,医者父母心,病患无论贵贱,无论善恶,在医者眼中,皆是需救治之人。他行医一生,救人无数,有恩有怨,但他从未后悔。我想,他大概是不愿看到我手上,沾染不该沾的血,也不愿看到我林家,因一时恐惧,蒙上不仁之名。”
说完这些,他沉默下来,将脏水端出倒掉,又取来温水,浸湿另一块干净的布巾,开始为“乞丐”擦拭双腿。动作依旧轻柔,带着一种超越了恐惧与好奇的、纯粹的、医者的耐心。
“我资质平庸,学医时日也浅,能为你做的,也不过是些最微末的照料,吊着这口气,让你不至于……身体彻底朽坏。” 他低声道,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至于你能不能醒来,何时醒来,醒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非我所能知,也非我所能控。或许,这便是我与你的缘法,也是你的劫数,我的……定数。”
擦拭完毕,他取来干净的旧衣,准备为“乞丐”换上。这并非易事,因为这具身体僵硬得厉害,关节弯曲都极为困难,需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挪动。林云霁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就在他费力地抬起对方一条手臂,准备穿进袖管时,指尖无意中触及“乞丐”的腋下。那里的皮肤,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冰冷,更加僵硬,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玉石般的质感。更让他心头微震的是,就在触碰的瞬间,他胸前贴身佩戴的“月华”古玉,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润的暖意。同时,他眉心那点朱砂痣,也似乎隐隐发热,与那古玉的暖意,遥相呼应。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但林云霁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凝神静气,再次将指尖轻轻按在“乞丐”腋下那处皮肤上。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不仅仅是冰凉与僵硬,那皮肤下,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微弱地……“搏动”着。那不是心跳,也不是脉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如同沉睡地壳深处岩浆流动般的、缓慢而有力的、能量核心的震颤。这震颤极其微弱,若非他此刻心神凝聚,又因着与对方那微妙的灵魂联系,几乎无法察觉。
而且,就在他感知到这微弱“搏动”的刹那,他清晰感觉到,那根连接着他与“乞丐”的灵魂丝线,似乎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仿佛一池死水中,投入了一颗极细的砂砾,荡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这涟漪,没有传递来任何情绪、记忆或意念,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死寂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存在感”。
林云霁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错觉!他……他体内,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复苏着!而这复苏的迹象,似乎与他眉心的朱砂痣、胸前的“月华”古玉,有着某种神秘的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继续完成手上的动作,为“乞丐”换好干净衣衫。整个过程,他再未说话,只是神情愈发凝重,动作也愈发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未知的存在。
换好衣衫,他直起身,静静地看着草席上那张依旧死寂、枯槁的脸。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疑虑与怜悯,多了几分审视与深思。
这人……绝非寻常的乞丐,甚至,可能并非凡俗之人。那体内深藏的能量核心,那与古玉、朱砂隐隐的呼应,那奇异的灵魂牵绊,都指向一个超出他认知的、神秘而危险的领域。
他留在这里,究竟是福是祸?他醒来之后,又会带来什么?
林云霁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从他将这个人抬进回春堂的那一刻起,从他眉心朱砂痣发热、古玉生光、灵魂相连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与这个神秘、危险、充满了谜团的“人”,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逃避,已无可能。恐惧,也无济于事。
唯有面对,唯有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唯有……强大自身,才能在这未知的、可能到来的风暴中,寻得一线生机,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他缓缓转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秋日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屋内那股沉闷的死寂气息。阳光斜斜地洒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窗棂的格子光影。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带来的是福是祸,” 林云霁望着窗外逐渐明朗的天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近乎执拗的坚定,“我既救了你,便不会半途而废。我会守着你,直到你醒来,或者……直到最后的结局。这是我林家的道,也是我林云霁,自己的选择。”
说完,他不再言语,拿起空了的木盆,转身,轻轻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那束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静静洒在草席上,照亮了那张依旧毫无生气的、枯槁的脸,也照亮了他刚刚换上的、虽旧却干净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草席上,那“乞丐”枯瘦的、一直僵直放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似乎想要弯曲一下,但终究,没能动。只有那深陷的眼窝深处,在晨光无法照亮的阴影里,仿佛有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一丝涟漪,轻轻荡开,随即,又沉入了永恒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死寂。
只是,那死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之前,有些不同了。仿佛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开始了……无声的涌动。
二、枯寂之海
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永恒的、绝对的、能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死寂。
夜烬的意识,便在这片黑暗的最深处,沉浮着,如同沉入万丈深渊底部的、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余烬。
他感觉自己碎掉了,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浸泡在冰冷、剧痛、虚无的苦水里。业火的灼烧,归墟的侵蚀,魔元的枯竭,神魂的破碎,肉身(那具乞丐的、腐败的躯壳)的腐朽与冰冷……所有这些痛苦,交织在一起,化作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他在这海中沉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永无止境的、冰冷的痛楚,如同最深沉的梦魇,缠绕着他,撕扯着他,却又无法真正将他“杀死”。
他试图“思考”,但破碎的意识如同散沙,难以聚拢。偶尔,会有一两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如同黑暗中的流萤,瞬间即逝。
是“谁”?是“什么”?是“哪里”?
他“想”不起来。只有一些破碎的、扭曲的、充满痛苦与疯狂情绪的残影,如同水底腐烂的藻荇,不时缠绕上来:燃烧的宫殿,断裂的星河,坠落的身影,灰白的漩涡,冰冷的、无尽的黑暗……还有,一双眼睛。一双赤红的、燃烧着疯狂火焰、又仿佛蕴藏着无边孤寂与悲伤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是“我”的吗?
不知道。想不起来。只有那眼睛带来的、刺骨的、冰冷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然后,是另一种感觉。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温暖的、带着清新药香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触感”。这“触感”不属于这片黑暗,它来自黑暗之外,来自某个……遥远、模糊、却让他灵魂深处某个角落,产生一丝微弱悸动的“存在”。
这“触感”时断时续。有时,是温热的、带着湿意的、柔软的布巾,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活着”的、粗糙的触感。有时,是温热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种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有时,是轻柔的、带着力量的、小心翼翼的挪动,仿佛在搬动一件易碎的瓷器。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这冰冷的、死寂的黑暗之海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带着微温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今天天气转凉……”
“……脉象奇特……”
“……不凡之人……”
“……行医的……见死不救……”
“……我林家的道……我的选择……”
有时,还会有一些模糊的、断续的、如同隔了无数层水幕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很年轻,很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和与坚定。声音里,有困惑,有审视,有怜悯,也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温和的坚持。
这声音,这触碰,这温暖……是什么?
夜烬那破碎的意识,无法理解,也无法回应。他只能被动地承受,如同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一截朽木,任由这微弱的、来自外界的、带着“生”的气息的触碰与声音,轻轻拂过他冰冷的、正在朽坏的表层。
它们太微弱了,微弱到几乎无法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留下任何痕迹。但它们存在着,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坚韧的方式,一次次地、重复地,触碰着他,提醒着他,在这片死寂的、冰冷的、只有痛苦与虚无的黑暗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着。那“东西”,是温暖的,是带着“生”的气味的,是……与他,有着某种微弱、却无法斩断的、奇异联系的。
这联系,如同一根极细、极坚韧的蛛丝,穿透了无边的黑暗,连接着“他”与那个遥远的、温暖的、散发着药香的“存在”。这蛛丝,似乎还连接着别的什么——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浩渺、带着月华清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以及一种潜藏在“他”自己破碎神魂最深处、与那“温暖”同源、却又带着无尽悲伤与寂灭气息的、微弱的光芒。
这“联系”,是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存在”,感觉到“边界”的东西。否则,他早已被这片纯粹的死寂与痛苦彻底同化、吞噬、消散,归于虚无。
但痛苦,依旧永恒。业火焚烧神魂的痛,归墟侵蚀存在的痛,魔元枯竭带来的空虚与虚弱,肉身腐败带来的冰冷与麻木……这些痛苦,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提醒着他,他正在“崩解”,正在“消亡”。每一次“触碰”与“声音”带来的短暂、微弱的涟漪,之后,是更深的、更彻底的冰冷与死寂。
他“看”不到,也“听”不到外界。但他能“感觉”到,这具“容器”(那乞丐的躯壳),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走向最终的、彻底的腐朽。皮肤、血肉、骨骼、经脉,都在缓慢地、但坚定地失去最后的生机,变成真正的、冰冷的、僵硬的尸体。这腐朽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痛苦,一种“存在”被一点点剥离、被“死亡”替代的痛苦。
他要死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形神俱灭的死。他的意识,将在无边痛苦与冰冷中,随着这具躯壳一起,彻底消散。
这个认知,如同最寒冷的冰锥,刺入他那破碎的意识核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解脱般的……疲惫。
也好。就这样吧。结束这一切。结束这无尽的痛苦,结束这无望的挣扎,结束这被恨意、被执念、被业力、被归墟、被一切所束缚的、永无止境的、孤独的沉沦。
黑暗,似乎更加粘稠了。冰冷,似乎更加深入骨髓了。那根连接着他与“温暖”的、脆弱的蛛丝,也似乎越来越细,越来越远,即将彻底断裂。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那永恒的、冰冷的虚无,彻底放弃、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刹那——
那根蛛丝,猛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微弱触碰,而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更加清晰的、甚至带着某种……“共鸣”的震动!仿佛有某种与他同源的、精纯的、充满生机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力量的东西,通过这根蛛丝,汹涌地、决绝地,涌了进来!
是那“月华”的力量!是那“温暖”存在最本源的、微弱却坚韧的生机!还有一种……源自“他”自己神魂最深处、与那“温暖”同源的、被唤醒了一丝的、带着无尽悲伤与孤寂的、却又充满了某种守护意志的、微弱光芒!
这三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如同黑暗中骤然燃起的、最纯粹的火焰,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撞击在了他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破碎的意识核心之上!
“轰——!”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仿佛开天辟地般的、剧烈的震荡与冲击!黑暗被撕裂,冰冷被驱散,痛苦被短暂地压制!他那破碎的意识,如同被投入滚烫熔岩的冰块,发出了无声的、剧烈的嘶鸣与哀嚎!但那嘶鸣与哀嚎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的悸动与渴望!
是“他”!是那个“温暖”!是“他”在用某种方式,试图唤醒“他”,试图将“他”从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拉出去!
不!不要!走开!离开“我”!黑暗,冰冷,痛苦,才是“我”的归宿!“我”是……是……是带来毁灭与不祥的存在!“我”会污染你,伤害你,毁掉你!就像……就像……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水,轰然炸开!赤红的眼眸,燃烧的宫殿,坠落的身影,冰冷的绝望,无尽的孤寂,刻骨的恨意,还有……那一抹白衣,那一道背影,那一句“勿念,勿寻”……
是“他”!是“他”!“我”要找“他”!要守护“他”!不能让“他”有事!绝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所有的混乱、痛苦、迷茫与死寂!一个名字,一个身影,一种深入骨髓、超越生死、超越一切的爱与恨、执念与守护,从他破碎意识的最深处,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瞬间凝聚、成形、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烈——
“云……阙……”
无声的、沙哑的、仿佛从灵魂裂缝中挤出的、带着无尽痛苦、眷恋、悔恨、绝望、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的呼喊,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之海中,轰然炸响!
伴随着这无声的呼喊,他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破碎的意识核心,猛地、剧烈地、燃烧了起来!不是业火的焚烧,不是魔元的狂暴,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本源、最深处、最纯粹的、为了守护、为了追寻、为了……再次见到“他”的,不甘的、执拗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的火焰!
“不……能……死……”
“不……能……在……这里……消散……”
“要……见……到……他……”
“守……护……他……”
破碎的意念,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了那根连接着“温暖”的蛛丝!抓住了那“月华”的力量,抓住了那“温暖”的生机,抓住了那同源的、悲伤的光芒!如同攀岩者抓住了最后的绳索,如同饿殍抓住了最后的食粮,他用尽了所有残存的、破碎的意志,疯狂地、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汲取着、吞噬着、融合着那涌入的力量!
“哗啦——!”
无边的黑暗之海,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的巨浪!冰冷、死寂、痛苦,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更加疯狂地反扑、撕咬、试图将那一点微弱的、刚刚燃起的意识火焰,彻底扑灭、吞噬、同化!
但这一次,那火焰,不再任由其熄灭。它微弱,却无比坚韧;它渺小,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守护的意志!它在燃烧,在黑暗的海洋中,倔强地、顽强地,燃烧着!哪怕只是照亮方寸之地,哪怕只是温暖一瞬间,哪怕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月华”的力量,如同最纯净的甘泉,洗涤、滋养、修补着他破碎的意识边缘;“温暖”的生机,如同最柔和的春风,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属于“生”的气息与活力;而那同源的、悲伤的光芒,则如同最后的火种,点燃了他残存的、守护的意志,让那微弱的火焰,拥有了对抗黑暗的、最根本的动力!
黑暗在咆哮,冰冷在肆虐,痛苦在加剧。但那一点微弱的火焰,却在黑暗的最深处,在冰冷的包围中,在痛苦的磨砺下,开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凝聚,壮大,燃烧!
“云……阙……”
破碎的意念,化为无声的呐喊,化为唯一的信念,化为支撑他在这无边炼狱中,对抗消亡、对抗黑暗、对抗一切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支柱。
他“醒”了。不是身体的苏醒,而是意识,那破碎的、濒临消亡的、被冰封、被焚烧、被侵蚀、被遗忘的意识,在最后一刻,被那来自外界的、同源的、带着守护意志的力量,强行、艰难地、唤醒了一线!
黑暗依旧,冰冷依旧,痛苦依旧。腐朽的躯壳依旧在缓慢地走向死亡。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那根连接着他与“温暖”的蛛丝,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清晰。他能更清晰地“感觉”到,蛛丝的另一端,那个“温暖”的存在,每一次的触碰,每一次的低语,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心跳的搏动……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那个存在周围,那带着药香的环境,那温和的光线,那带着关切与忧虑的、属于另一个生命(林文轩)的注视……
还有,那枚散发着月华清辉的、带着某种古老契约气息的古玉,与那枚隐藏在那“温暖”眉心、与自己有着最深羁绊的、淡金色的朱砂印记……
以及,他自己这具正在腐朽的躯壳内,那被强行“整合”、压制、封印,却依旧蠢蠢欲动、相互冲突、却又在某种奇异契约力量下,暂时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混乱而恐怖的力量——业力、归墟残留、魔元、神性本源、以及那得自“烬生花”反哺的、同源的、微弱的生命力……
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面,重新映照在他那刚刚凝聚了一丝清明的意识之中。虽然模糊,虽然混乱,虽然依旧被无尽的痛苦与黑暗包裹,但……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是谁(夜烬),知道自己为何在此(焚魂赴千里,寻他而来),知道那个“温暖”是谁(云阙的转世,林云霁),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濒临彻底消散,意识被困于枯寂之海,躯体在腐朽,与林云霁缔结了某种灵魂血契,力量被封印、冲突、平衡,正在被“月华”之力与林云霁的生机缓慢滋养、修复……)。
这“知道”,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更尖锐的、几乎要将这刚凝聚的意识再次撕裂的痛苦、悔恨、焦虑、恐惧、与……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悸动。
“他”就在这里,触手可及。却又隔着生与死,隔着这具腐朽的躯壳,隔着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隔着那混乱的力量与脆弱的平衡。
“我”要醒来!必须醒来!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所有残存的意志!他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试图调动那被封印、冲突、压制、平衡着的、混乱的力量,试图冲破这黑暗,挣脱这躯壳,睁开双眼,重新看到“他”!
然而,回应他的,是无情的现实。
他这残破的意识,如同被冰封、被胶水粘住的、脆弱的瓷器,稍微一动,便引发全身(那具腐败躯壳与混乱力量)的剧烈反噬!业火疯狂灼烧,归墟之力疯狂侵蚀,魔元与神性本源剧烈冲突,那脆弱的平衡瞬间濒临崩溃!腐朽的躯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剧烈的痛苦,比之前强烈了十倍、百倍!如同一万把烧红的钢刀,在反复切割、搅动着他刚刚凝聚的意识!
“啊——!”
无声的惨嚎,在他意识的深渊中回荡。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意识火焰,在这恐怖的痛苦与反噬下,剧烈地摇曳、明灭,几乎瞬间就要熄灭!
不!不能放弃!不能!云阙还在等着“我”!他就在身边!“我”要守护他!“我”要……再次看到他!
守护的执念,如同最后的锚,死死地、死死地钉在灵魂的最深处,任凭那痛苦如何疯狂肆虐,任凭那反噬如何恐怖,都绝不松开!他不再试图“调动”力量,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死死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抓住那根连接着“温暖”的蛛丝,抓住那“月华”之力,抓住那“温暖”的生机,抓住那同源的悲伤光芒,将其化作一缕缕极其微弱、却源源不断的、维持着这缕意识火焰不灭的、最后的“养料”!
他不再试图挣脱,而是强迫自己沉静下来,如同一块顽石,沉入这黑暗、冰冷、痛苦的海洋最深处,用尽全部的心神,去对抗那无边的痛苦,去维持那缕意识火焰,去感知、去适应、去“理解”这具腐朽躯壳的每一点变化,去“梳理”、去“安抚”那混乱力量的每一点暴动,去“感受”那“月华”之力与“温暖”生机对自身的、缓慢的、微弱的滋养与修复……
这个过程,比死亡更痛苦,比虚无更绝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永恒。但这一次,他不再迷茫,不再彷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虽然模糊,但能感觉到那份平和、坚定、与小心翼翼的守护)。
这“知道”,如同黑暗中最遥远的星辰,虽然微弱,却为他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最后一丝……“活着”的意义。
“等……我……”
“云……阙……”
“再……等……我……一……会……儿……”
无声的、破碎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痛苦的意念,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缓缓回荡。那缕微弱的意识火焰,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着,挣扎着,却终究,没有熄灭。
而草席上,那具枯槁的躯壳,依旧死寂。只是,在深陷的眼窝最深处,那永恒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点……比尘埃更细小的、暗红色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在最后的灰烬中,倔强地,亮着最后一丝,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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