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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的一角
然后他就醒了。
在医院那种惨白的、刷着廉价涂料有些地方已经泛黄的天花板下。视线先是模糊的,像隔着毛玻璃。然后逐渐清晰——点滴瓶悬挂在金属架上,透明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顺着软管往下看,是自己的手背。皮肤苍白,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针头刺入的地方贴着一小块胶布。
他转动眼珠。
看见江野。
坐在床边。背挺得很直,僵硬得像一尊被强行固定在椅子上的雕塑。手里捏着一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边缘卷曲,纸面上有深色的汗渍指印。江野盯着那张纸,眼神是空的,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吸走了他所有的魂魄。
林夏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喉咙发干,吞咽时像有砂纸摩擦。“还给我。”他说。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时特有的沙哑和虚弱。
江野没动。
甚至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只是盯着那张纸,盯着那些打印出来的黑色宋体字,盯着那行加粗的、刺眼的“尿毒症晚期”。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他和林夏都罩在光柱里。灰尘在光线中飞舞,慢悠悠地,像某种无声的、残酷的舞蹈。
林夏撑着手臂坐起来。
动作很慢。很吃力。每动一下,身体都发出抗议——骨头在疼,肌肉在疼,内脏也在疼。他伸手,拔掉输液管。很干脆,像拔掉一根无关紧要的线。针头离开皮肤的瞬间,血珠渗出来,在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点鲜红。
江野这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出院。”林夏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住不起院。”
江野盯着他。
死死地盯着。眼眶是红的,眼球上布满血丝,像熬了几个通宵,又像刚哭过——但他没哭,表情是僵硬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抓着林夏手腕的力道很大,大到林夏能感觉到骨头被捏紧的痛感。
“尿毒症晚期。”江野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水泥墙面。“三年。林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夏笑了。
很淡的笑。嘴角弯起一点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平静。
“告诉你什么?”他问。声音依然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告诉你我快死了?告诉你我这破身体根本撑不了多久?告诉你——”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带着疼痛,“告诉你,当年我推开你,不是不爱你,是因为我根本活不长?”
江野的手在抖。
林夏能感觉到——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指节收紧,又松开,再收紧。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江野,三年前,你妈给我二十万,让我离开你。”林夏一字一顿地说。像在背诵某种早已烂熟于心的、刻在骨头里的台词。“我签了协议,拿了钱。”他抬起眼,直视江野,“我这病,治不好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江野吼出来。
声音很大。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他站起来,手里的诊断书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什么叫治不好?什么叫晚期?你他妈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
林夏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平静——不是故作镇定,不是伪装,而是一种认命后的、彻底的、像深潭水一样不起波澜的平静。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知道自己要掉下去了,反而不再害怕。他甚至还笑了笑。
“二十四岁,很长了。”他说,“我爸死的时候三十岁。我妈多活了十年,但那十年,每一天都是折磨。”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看着那棵在秋风中摇曳的香樟树,“江野,尿毒症晚期——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每周要去医院三次,每次四个小时,把血抽出来,洗干净,再输回去。意味着我吃不下饭,喝不了水,稍微多吃一口就要吐。意味着我半夜会被痛醒,痛到蜷成一团,像被人拿刀在肚子里搅。意味着……”
他的声音开始抖。
很细微的颤抖,像琴弦被拨动后最后的余韵。
“意味着我会越来越丑。会浮肿,会变黑,会掉头发。到最后,我会瘦得像骷髅,身上插满管子,连呼吸都要靠机器。”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卡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江野,我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我不想让你记住那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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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他和林夏都罩在光里。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慢悠悠地,像某种无声的舞蹈。江野看着林夏——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深陷的眼窝,看着他脖子上清晰可见的锁骨。他突然想起十八岁的林夏,那个在食堂被欺负却一声不吭的少年,那个在补课时认真讲题的少年,那个在暴雨夜里靠在他肩上的少年。
那么瘦。
但那时还有肉,脸颊是饱满的,眼睛是亮的,像夏夜最清澈的星星。现在呢?现在这张脸,像被时间啃食过,只剩下骨架和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皮。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动的、属于林夏的部分,正在被疾病一点点蚕食。
“所以你就骗我。”江野说。声音轻了下来,像漏气的皮球,所有愤怒和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骗我说你爱上别人了。骗我说你在酒吧陪酒是为了钱。骗我……骗我恨了你三年。”
林夏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江野,眼睛很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那水里有什么?疲惫。疼痛。歉意。还有某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把人淹没的悲哀。
“看着我。”江野说。声音在抖,像风中残烛,“林夏,你看着我。”
林夏看着他。
两人对视。很长的对视。长到窗外的云飘过了一片,长到走廊外的推车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长到点滴瓶里的液体又降了一小截。
“酒吧那个富婆,”江野问,“是假的,对不对?”
林夏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出了声,虽然声音很干,很涩,像枯叶被踩碎。“重要吗?”他反问,“江野,重要吗?是真的又怎样?是假的又怎样?反正结果都一样——我拿了二十万,我签了协议,我离开了你。至于我拿那二十万干什么,我离开你之后过得怎么样,这些还重要吗?”
“重要!”江野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对我来说重要!林夏,你他妈就为了二十万,就把自己卖了?就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卖了?就把——就把我卖了?”
“二十万够我妈活七个月。”林夏平静地说。声音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冷静,客观,不带感情。“值了。”
值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两个字。从林夏嘴里说出来,像两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江野心口,砸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他像被这两个字抽空了所有力气,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诊断书从他手里飘落,掉在地上,摊开。那些字——肌酐值、尿素氮、肾小球滤过率——像诅咒一样排列着,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结局。
“那我呢?”江野问。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林夏,我算什么?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就值那二十万?就值你妈七个月的命?”
林夏看着他。
看了很久。久到江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插过针管、还沾着血渍的手,伸向江野。但没有碰到,在半空中停住了,手指微微蜷曲,又收了回去。
“江野,”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像风吹过枯萎的芦苇,“你是我的夏天。”
停顿。
很长很长的停顿。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倒计时的秒表。
“但夏天会过去。”他继续说。眼睛看着窗外,看着那棵在秋风中摇晃的香樟树,看着那些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秋天会来,冬天也会来。树叶会黄,会落,会枯。我不能……我不能让你看见我落叶的样子。我不能让你记住的我是枯萎的、丑陋的、濒死的。江野,你明白吗?我要你记住的——是十八岁的我。是那个还会笑、还会脸红、还会在篮球场边偷偷看你的我。不是现在这个……这个连呼吸都费力的怪物。”
江野抬起头。
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他捂着脸,肩膀开始颤抖。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从指缝间漏出来。
林夏坐在床上,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向来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男人,在他面前崩溃。像一堵墙,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倒塌。他伸出手,这次真的碰到了江野。手指很凉,碰到江野温热的脸颊时,江野颤了一下。
“对不起。”林夏说。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两人之间。“江野,对不起。”
江野抬起头,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还在流,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林夏手背上。滚烫的。
“我不要对不起。”江野说。声音哽咽,破碎,像被撕碎的纸。“我要你活着。林夏,我要你活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花多少钱,我要你活着。”
林夏摇头。
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治不好的。”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江野,这是遗传病。我爸是这么走的,我妈也是。我的肾——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会衰竭。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时间到了。”
“那就把时间拖长!”江野吼出来。他站起来,抓着林夏的肩膀,眼睛通红,“我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找肾源——全中国找不到就去全世界找!林夏,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我不许!”
林夏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也掉下来。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跪在床边,都在哭。无声地哭。只有眼泪在流,没有声音。像两座沉默的火山,终于爆发,却连爆发都是寂静的。
“江野,”林夏轻声说。声音带着哭腔,却依然温柔,“你傻不傻?”
“傻。”江野承认。他把额头抵在林夏的额头上,呼吸喷在林夏脸上,温热潮湿。“遇见你之后,我就没聪明过。”
他俯身,抱住林夏。很用力地抱住,像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身体里,像要把他碎裂的骨头、衰竭的器官、流逝的生命力全部嵌进自己的血肉。林夏没反抗,任由他抱着,脸埋在他肩窝,呼吸喷在他颈侧。
温热的。
还活着的。
“林夏,”江野在他耳边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誓言,像烙印,“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不管你说什么,不管谁来拦,不管这病有多难治——我都不会再放手。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你要活,我就陪你一起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他妈都别想甩开我。”
林夏在他怀里颤抖。
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江野感觉到胸口的衣服湿了——是眼泪,滚烫的眼泪,透过布料,烫到皮肤,烫到心脏。
“江野,”林夏说。声音闷在他肩窝里,破碎不堪,“我疼。”
“哪里疼?”
“哪里都疼。”
江野抱得更紧了些。“那我抱着你,”他说。声音在抖,但他努力让它听起来坚定,“我抱着你,就不疼了。”
骗人的。
他知道是骗人的。病痛不会因为一个拥抱就消失,死亡也不会因为一句誓言就退却。但他还是这么说,还是这么抱着。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因为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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