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埃特兰蒂斯的空气是甜的，甜得像熟透的果实腐烂前最后一刻。
　　兰身穿长袍，走在神殿光滑的地面上。蓝鸟停在她肩头，羽毛闪着灵智的流光。
　　这是她的大陆，她的责任，她虔信并守护的天堂。
　　直到天堂的第一个裂缝出现。
　　先是天几乎要倒扣下来。
　　然后，地往上抬。
　　紧接着海水倒灌。
　　甜美的空气迅速变质，夹着铁锈的腥气。蓝鸟不安地动了动。
　　尖叫不是同时响起的，而是一点一点，从城市中心蔓延到边缘。
　　兰看见一个孩子坐在主道中央，被逃难的人群撞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指责比救援来得更快。
　　“是东城那些异邦商贩带来的厄运！”
　　“不！是神殿的学徒触怒了神！”
　　“是他们！就是他们！”
　　祭坛的功能变了，从祈福转为献祭。最初是牲畜，然后是战俘，最后......是身边的邻居，是意见不合者，是深夜低声哭泣的“不祥之人”。
　　兰站在祭坛上，用身体挡住挥下的刀。
　　“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
　　有些人停下了，眼神惊恐。
　　更多人红了眼，推搡着：“祭司大人，您要庇护灾星吗？难道您与他们同谋？”
　　......秩序崩塌，如海浪下的沙堡。士兵不再维持律法，他们冲回家中，或加入抢掠的队伍。
　　昨日还高坐议政厅的上位者，被拖到广场中央，头颅被砍下，插在长矛上。
　　另一些人爬上那个位置，几日后，同样的长矛上会换上新的头颅。
　　天空不再落下雨水，而是燃烧的陨石。
　　大地张开焦黑的口，吞噬建筑与哭喊。
　　火焰成了最公平的统治者，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地焚烧。
　　蓝鸟日夜奔波，为兰传递讯息，预警危险，用微薄的灵力净化小片水源。她的羽毛渐渐失去光泽，灰扑扑的。
　　兰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在她归来时，为她梳理那黯淡的羽毛。
　　然后，是瘟疫。悄无声息在幸存者聚集的避难洞穴里蔓延。
　　药物紧缺，没有干净的水。人们连挪动身体排泄的力气都没有了，活人与垂死者躺在一起，眼神空洞地望着岩壁。
　　兰跪在污秽中，试图为高烧的妇人擦拭额头。她的手被妇人无力地抓住，那手心烫得吓人。“祭司大人......为什么...？神不要我们了吗？”
　　她答不出。
　　她自己的白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污秽、血渍、灰烬、还有不知名的黏液，层层叠叠。沉得像盔甲，也像裹尸布。
　　祈祷。
　　她日夜不息祈祷，嘴唇干裂渗血。
　　“众神在上，万物之母......若需赎罪，请降罚于我一身。请放过他们.....”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洞穴外呼啸的风，像是天地也在哭泣，或是狞笑。
　　蓝鸟又一次耗尽力量归来，跌落在兰膝头，胸膛剧烈起伏。她用喙轻轻啄了啄兰指节发白的手。
　　那一刻，兰抬起头。
　　她的眼神穿过洞穴入口，望向外面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一个冰冷的认知，像陨石击中了她：
　　完了。
　　没有任何力挽狂澜的可能。这个文明，这片她深爱大陆界，已经走到了它癫狂而痛苦的终点。
　　而蓝鸟，她忠诚的伙伴，还在为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燃烧自己能量和生命。
　　——不。
　　兰慢慢站起身，抱着虚弱的蓝鸟，走到空旷处。幸存者们麻木地看着她。
　　“以我，埃特兰蒂斯大祭司之名，在此宣告——”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痛她的肺。
　　“我与守护灵蓝鸟的契约，此刻，断绝！”
　　人群发出细微的骚动。蓝鸟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你，”兰不看它，盯着虚空，每一个字都像在切割自己的灵魂，“自由了。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蓝鸟发出短促急切的鸣叫，挣扎着要扑向她。
　　兰猛地将她往空中一抛！同时，另一只手抽出仪式短刃——那曾经用来切割圣果、绘制祝福符文的银色小刀，狠狠刺向蓝鸟！
　　蓝鸟不顾伤痛，奋力拍打着翅膀，盘旋，大叫，声声啼血，不肯离去。
　　“滚！”兰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将染了血的短刃用力掷向她！“我不需要你了！你的存在只会妨碍我！给我滚——！！！”
　　蓝鸟的叫声戛然而止。她停在半空，看了兰一眼。
　　那眼神，兰至今都忘不了。
　　蓝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悲切到极致的长鸣，接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兰立在原地，笔直得像一座石雕。
　　直到确定她真的走了。
　　她嘴唇无声翕动：
　　“对不起......”
　　“对不起。”
　　“来生吧。”
　　转身的刹那，一滴晶莹的液体掉落，没入焦黑的土地。
　　没有看任何人，兰向远处走去，远离所有人工造物。
　　她不愿死在文明的坟墓里。
　　天空低垂，大地在震颤。
　　先是恐惧——其实祭司也害怕死亡。紧接着是愤怒，对无情天地、对疯狂同胞、也对自身无能的暴怒。但这愤怒短暂得像闪电，随即被无边的绝望淹没。
　　直到绝望峰值过了之后，兰的内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
　　兰席地而坐，开始冥想。
　　她不再祈祷。不再祈求宽恕或奇迹。
　　最后，她躺在大地上，慢慢将身体蜷缩起来，手臂环抱住自己。像一个胎儿，准备回到母亲的子宫。
　　只是这位母亲，此刻正猩红着双眼，要吞噬她所有的孩子。
　　兰闭上眼。
　　将最后残存的所有意识，所有感觉，所有未曾泯灭的爱。对蓝鸟的，对这片土地的，对曾经过往美好的——这些爱凝聚成微光，被兰护在心轮处。
　　等待终极的黑暗降临，将她连同整个埃特兰蒂斯，一同吞没。
　　......
　　身体在不断坠落，被冰冷的海水包裹。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她的骨骼和内脏。呼吸早已停止，意识却在黑暗的海水中奇异地清晰。
　　她看到自己洁白的长袍在深水中散开，像一朵将谢未谢的花。
　　身体正在崩解，却又仿佛在与海水融合。
　　痛苦？似乎有，又似乎很远。更像是一种彻底的释放，将所有的重负、罪孽、悲伤、绝望，都交给这温柔而又残酷的深海。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边缘，在肉身载具分崩离析的最后刹那——
　　她感到自己浮了起来。
　　不是向上，而是一种存在的转化。仿佛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成了这片埋葬了整个文明的海域的一部分。
　　海浪轻柔地托举着兰，将她送往水面。
　　“哗——”
　　兰睁开眼，脸正对着星空。浩劫后的星空，格外清澈深邃。
　　海浪拥着她，轻轻摇晃，仿佛母亲温暖的臂弯。她能感知到海洋深处，埃特兰蒂斯的废墟正缓缓沉降。
　　兰静默良久，那是巨大的震撼、了悟与整合所必须的静默。她在消化这趟从死亡到重生的全部意义。
　　任由海浪将她推向沙滩。
　　月亮还挂在天边，天地寂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但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完成了。在毁灭与重生之间，在背弃与坚守之隙，在绝望与爱意的至深处。
　　细沙接纳了她。一半浸在海水，一半贴着沙砾。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躺在海与陆的边界。
　　直到东方既白，第一缕天光再次照亮这个世界。
　　......
　　兰睁开眼。
　　清幽的月光洒在飘窗，偶尔有车经过的声音。
　　“又来了。”她自言自语。“这个梦......”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忽然起身翻开手机通讯录。
　　「你好，我要约阿卡西阅读。想问关于契约的事。」
　　确认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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