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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残鼎
辰时已过,日头爬高,临渊城的街巷渐渐活络起来。
陆放领着司长安与严家兄弟,慢悠悠往百纳集晃去。
司长安眉宇间刻意染上疏冷骄矜,让周身气度愈发疏离,私下却格外留意着熟悉的街景。
昨日才到临渊,所行不过寥寥几处,此刻路线与昨日重合,司长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审慎。
前方,一座门面阔大的货栈映入眼帘,檐下悬着“百川货栈”的匾额,正是昨日安置乌风之处。
昨日那位身形高大的魏姐,正站在门口,与一个牵着驮兽的行商说着什么,似乎正在清点货箱数目。
一切看似寻常。
然而就在他们这一行四人即将走过货栈正门的时,魏姐恰好与那行商谈完了事,自然地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面。
“咦?”她的视线落在司长安身上,脸上露出偶遇的讶异,随即化为爽朗的笑容,“小郎君,这么巧?”
她几步便从门口走了过来,目光在司长安身上一转,又扫过他身旁的陆放及严氏兄弟,最后落回司长安脸上,熟络自然的开口:“昨日匆匆一面,小郎君那匹乌风性子是真稳当,在马厩内一点没闹。伙计刚喂了些清水和精料,瞧着精神头足得很。”
司长安心头却是一凛。
时机太巧了。
他们要去百纳集却偏要经过百川货栈时,“恰好”遇上这位显然事务繁忙的魏管事,她又“刚好”忙完,又“正巧”转身看见他们。
这念头一起,昨日在八珍阁的疑点也随之浮现。
他初来临渊,只在百川货栈安置马匹,听了点地乳的消息;随后便是在八珍阁遇到陆放言语试探,乃至后来的竹林交手……
但若无百川货栈之事,只去一个八珍阁其实并不奇怪。
两相结合,司长安脑中的想法渐渐清晰:百川货栈这位魏管事,与风闻司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就是风闻司安插在此处的耳目。
今日这场“偶遇”,绝非偶然,定是为了配合陆放坐实他这“楚珩”的身份。
想通此节后,司长安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顺着魏姐的话头:“有劳魏管事费心照料。乌风虽只是代步脚力,性子倒也驯顺。”
魏姐笑容不变,“份内之事,小郎君客气了。我看那乌风骨架神骏,蹄腕有力,若是好生调养,未来或可更进一步。说来也巧,货栈前几日刚到了一批白帝城来的血精粟米,正合这类灵驹服用。小郎君若是得空,不妨来看看,若觉得好,给乌风添些食料也是好的。”
她话语殷切,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一旁的严长澈虽未出声,但显然对这种耽搁有些不耐。
严静涛则沉稳得多,楚家子弟遇到自家坐骑之事,驻足交谈几句,再寻常不过。
但……这管事未免也太过热情细致了些。
司长安心知这是对方拖延之策,他配合地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血精粟米?东海少见这等北地灵米,不过倒是听过此物。”
魏姐闻言正要再说什么,一旁的陆放适时地插了进来,朱衣扇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魏姐,您连客人的坐骑都关照得如此周到,怪不得百川货栈生意兴隆。不过嘛,楚公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办完事再拐回来谈乌风的伙食也成。”
魏姐接收到陆放的暗示,脸上露出恍然和些许歉意,对着司长安抱了抱拳:“瞧我,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陆小哥说得是,等小郎君改日有空再来看看乌风。”
陆放合拢扇子,朝司长安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公子,咱们走吧,百纳集就在前头不远了。”
他转身带路,就在与司长安错身而过的瞬间,司长安耳边响起了陆放借朱衣扇传来的密语:“时间太紧了,风闻司一时半刻实在寻不到那等蕴生灵性的一境灵剑,但那帮小子在道院后山满山撒网,刚刚总算逮到一只白尾红嘴的灵雀,跟金老爷子谈妥了。”
“我们在他一把得意之作‘寒泉’上设了道极隐晦的禁制,扰乱了剑气流转。寒泉虽不是那等灵剑,却也绝非凡器。”
“待会儿见了面,你只管开口要买剑,金老会顺水推舟带咱们回他剑庐。”
司长安面上依旧是楚珩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陆放的传音带着点无奈:“但剑庐里废剑堆得跟小山似的,你得凭你那直觉把寒泉给找出来。让寒泉复归本相后自发剑鸣来证明你剑心通明的天资。事成之后这剑可得还给老爷子啊。”
密语结束,百纳集已近在眼前。
这地方确实不负陆放所言,穹顶由粗壮的藤蔓交织而成,藤蔓上垂下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果,摊位是一座座悬浮离地尺许的、由整块温润玉石或奇异灵木雕琢而成的平台。
各色灵光宝气从这些平台上氤氲升腾,交织成一片迷离的霞雾。
陆放显然对此地熟门熟路,领着三人直奔集市中心一处颇为热闹的角落。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个洪亮又带着火气的老者声音穿透嘈杂:“柳小子,这拓本怎么可能要五十滴月露?这是残本!残本懂不懂?缺了最关键的火候控引篇和淬灵法!最多三十滴顶天了!”
被老者质问的摊主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靛蓝色细棉布长衫,虽料子普通,但裁剪合体,针脚细密,让他多了几分斯文秀气,只是不知为何,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面对金老爷子的咄咄逼人,柳姓青年固执地摇头:“金老,这是家父遗物,他说过值五十滴月露。”
他守着的一方玉台上零散摆放着几件古旧的器物:黯淡的玉珏、残破的阵盘、几卷兽皮古卷,还有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册子,正是老者争论的《百煅精要》拓印残本。
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玉台正中央,一只尺许见方的锦盒内铺着白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青玉小鼎。
那小鼎造型古朴,三足两耳,鼎身流畅圆融,通体由温润内敛的青玉雕琢而成,玉质算不得通透,瞧着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霭。鼎身遍布细密如蛛网的裂痕,鼎口边缘也崩碎了一小块,露出粗糙的断口,残损得颇为严重。
可就在司长安目光触及这青玉小鼎的刹那,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悸动轰然炸开!那感觉如此突兀,如此强烈,远超因剑心通明而生的直觉。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蛮横的本能呼唤,仿佛饥饿的野兽嗅到了血肉,又似离水的鱼重归江河——绝不能让它离开!
这近乎失控的占有欲让司长安悚然一惊,这鼎,究竟是什么来历?
司长安还未从小鼎上挪开视线,陆放已挤到近前,对着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拱手笑道:“金老爷子,您老果然在这儿,可让我们好找。”
金老爷子正跟摊主争得面红耳赤,闻声扭头,见是陆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你小子啊,着什么急。没看老夫正忙着跟这小辈理论吗?今天这拓本,老夫非要拿下不可!”
陆放笑容不变,正要按计划开口劝老爷子先回家。
司长安已决定无论小鼎是何来历,必须先拿到手中探查,他上前一步,专注看着锦盒中的青玉小鼎,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此鼎何价?”
那靛蓝长衫的青年正被金老爷子缠得心烦意乱,闻言转头看向司长安。见问话的是个年纪不大却衣着华贵的少年,腰间芥子袋形制古雅,气度不凡,眼中郁气稍散,但语气依旧生硬:“六斛月露。”
六斛!
司长安怀中那点月露日华,只有两斛之数。他绝不能让这鼎离开他的视线,可这个价码是他现在出不起的,而此刻身为“楚珩”的他,连还价都不行。
金老爷子凑过来仔细瞅了瞅那鼎:“小子,你眼光倒是古怪。这鼎看着是有些年头,可都破成这样了还要六斛?不值当,不值当。”
严静涛和严长澈也围了上来,他们看出司长安对这小鼎的势在必得,兄弟俩的目光在青玉残鼎上仔细逡巡。
严静涛语带不解:“玉质确属上乘青玉髓,形制也够久远,但是半分灵气都无。楚兄竟然喜爱这等不知用途的残器?”
他们严家子弟为心仪的灵兽一掷数十斛月露也是常事,但总要有个明确缘由。
眼前这小鼎,实在看不出值得高价的地方。
严长澈更是直接,他腰间悬挂的兽囊微微一动,一只小龟探出头来,对着青玉残鼎的方向嗅了嗅,随即又懒洋洋地缩了回去。
严长澈耸耸肩道:“灵璇龟毫无反应。楚兄,你楚家虽富,可也不是封家那群惯会败家的主儿吧?”
陆放完全没料到司长安会看上这么个不起眼的残鼎,司长安有多少家底他不清楚,但若是能轻松拿出六斛月露,也不需要住浮白居的荒院。但楚珩却不可能因为六斛月露而退缩。
眼看计划要被打乱,陆放当即接过话头:“哎呀,柳道友,六斛月露可不是少。这位楚公子纵然喜欢,也得容他验验货,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不是?”
“此地人多眼杂,说话不便。不如这样,咱们移步八珍阁?那里清静,也好说话。金老爷子,您也一同去喝杯茶,消消气,这拓本的事,到了那儿再谈不迟?”
金老爷子一听拓本还有转圜余地,又想起八珍阁的茶点,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柳寒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摊位上几样东西,尤其是那青玉小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锦盒盖上,连同其他物件一起收入腰间一个皮制芥子袋中。
一行人离开光怪陆离的百纳集,转入了临渊城主街。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八珍阁已在眼前,尚未进门,混合着灵食珍馐的诱人香气便已飘散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陆放显然是熟客,领着众人径直上了三楼。三楼大堂比楼下雅致许多,以灵檀木屏风隔出相对独立的空间。
临窗的位置视野极佳,可远眺临渊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和远处道院飞檐的一角。
陆放熟稔地招呼众人在一张靠窗的桌旁坐下,立刻有身着素雅青衣的侍者奉上灵茶。
陆放端起茶盏,笑容可掬地活络气氛:“诸位,请。八珍阁的碧涧春可是临渊一绝,清心涤虑,正好消消方才的燥气。”
他目光转向柳寒江,带着几分探究,“柳道友,方才在百纳集匆忙,还未请教道友仙乡何处?能拿出那等古物,想必家学渊源吧?”
柳寒江端起茶盏,却不饮,只是握着,他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家父……曾是二境修士。”
他避开了籍贯,只强调,“我的东西,都有其出处,绝非来路不明。那本《百煅精要》拓印残谱,是家父遗物,要五十滴月露,并不为过。”
“至于那青玉小鼎……更是家父十六年前,于一场千年未有的地龙翻身后,在一处古修遗府所得。与之同出的,还有一篇刻在骨片上的剑法残篇。”
他边说边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灰白色骨片,骨质温润如玉,透着沧桑古意。骨片表面,刻满了古奥难辨的符文,许多地方已模糊不清,更有大片断裂缺失的痕迹。
“家父穷尽心力钻研十六载,亦未能将此剑法补全至可修炼之境。”
柳寒江眼中闪过痛楚与不甘,“但他临终前断言,此剑法绝非寻常,至少是三境剑法的残篇,甚至……可能触及四境道意的皮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司长安脸上,“这鼎虽不知具体用途,但能与如此剑法同出一地,岂是凡品?六斛月露并不算多!”
严长澈性子本就有些急,听他言语遮掩,又见兄长严静涛微微皱眉,忍不住嗤笑一声。
“柳道友,你这遮遮掩掩的倒显得心虚了,你这身靛蓝细棉一看便是出自北境,腰间芥子袋也是北地望月犀的皮,十六年前中州北地的大地动,只有白帝城了,可白帝城既不临海,也少古修遗迹,能出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怕不是令尊当年看走了眼吧?”
严静涛接口,语气平和却更显锐意:“不错。若真是三境剑法残篇,甚至蕴含道意皮毛,莫说六斛,便是六十斛,六百斛,也自有识货之人争抢。可道友空口无凭,仅以家父所言作保,这价码,恐怕难以服众。”
柳寒江被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点破来历,脸上阵青阵白,那层强装的镇定终于破碎,露出被戳穿后的狼狈与更深沉的郁结。
他灌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冷茶,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涩声道:“……是,我出身白帝城。”
他放下茶盏,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家父在一载前离世,不过数日,我在白帝城的一位挚友便被家人送入远在东洲的云笈宗!我只收到他家人冷冰冰的一句‘勿念’!”
“我必须要去东洲亲口问他一句话!”
“可去东洲需先至玄天宗山门下的星尘墟,再搭乘跨越大洲的九霄云衢,那云衢之价,不是周天挪移阵可比的,我来临渊城,是因这里临近东海,东海修士豪富,或许……或许我的东西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这鼎,要么给我六斛月露凑足路费;要么……”他死死盯住司长安,“就将这骨片上的剑法补全至我能修炼的地步!云笈宗只收二十五岁以下的弟子!我若能习练此剑法,或许……或许就是我的叩门之阶!”
柳寒江急促地喘息着,又补充道,“若你买了鼎,那铸剑的拓本残谱,我分文不取,送与金老!这剑法骨片,也可借你参悟一段时日!”
金老爷子一听自己心心念念的《百煅精要》拓本有望白得,眼睛顿时亮了,捋着胡子对司长安道:“小子,听见没?买了这鼎,你能参悟那剑法残篇,老头子我还得了拓本,两全其美。只要你点头,回头到我剑庐,里面的剑随你挑一把!”
司长安看着柳寒江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偏执,心中那份对青玉小鼎的渴望同样炽烈燃烧。可囊中羞涩的现实逼迫他冷静。
司长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那块古旧的骨片上:“柳道友,以令尊二境修为,十六年未竟之功。你如今要价六斛月露,或补全剑法,是否有些不切实际?”
柳寒江打断他,眼神执拗:“这就是我的价!”
司长安不再言语,不能再继续为价格纠缠了,几次三番为六斛月露开口,绝不是楚珩会做的事。他必须另想办法让柳寒江松口。
见司长安不说话,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也为了增加筹码,柳寒江深吸一口气,缓缓催动灵炁注入手中的骨片。
骨片上那些模糊的符文流淌起微弱的光晕,无形之意弥漫开来,如荒原长风,如瀚海孤烟,苍茫无涯;恍惚间似有万兵低鸣,欲纳百器锋芒归于一处。
然而那慑服百兵的统御之念甫一显露,便因后续的缺失而迅速溃散,如同无源之水般虚浮缥缈,后继乏力,更带着明显的断裂与残缺感,根本无法连贯成势。
但这短暂的苍茫之意却吸引了不远处一位独自品茗的修士。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一身素净的雪青长衫,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他原本只是随意看着窗外道院的飞檐,手中把玩茶盏,此刻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柳寒江手中的骨片。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了过来,目光在骨片和锦盒之间流转:“这位道友,此骨片不知可否割爱?”
柳寒江警惕地将骨片收回几分,摇头道:“此物不单卖,需以六斛买下这青玉残鼎,便可参悟骨片一段时日。”
那佩剑修士虽对这骨片流露的剑意很感兴趣,但六斛月露买一个不知用途的残鼎附带参悟机会,代价确实不菲。
他略一沉吟,气息微放即收,沉稳的灵压一闪而逝,清晰地昭示了他二境灵台启明阶的修为。
他对着柳寒江和司长安等人微微颔首,“在下赵承。对此剑法残篇确有些兴趣。只是六斛之数对于一本剑法残篇有些过高了。”
他看向柳寒江,语气诚恳,“道友所求,我刚刚也听了个大概,补全之事,在下或可一试,虽不敢保证必成,但总比这位养气境的小友把握大些。若我尝试之后,依旧无法将其补至可供道友修炼的程度……”
“我愿出三斛月露,购下此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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