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悬案

　　谢天荣一直在黑暗中徘徊，某一刻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画面，是快要二十年多年前，他谈成人生第一笔大单，甲方很阔气地给他买了头等舱机票。
　　那时他望着头部机舱外万里晴空，一落地颉岛，钱，车，房他就都有了，离人生赢家所差的只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和一对“好”字。
　　从前他就是个渔村出身的小伙子，改行干销售时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他那时候脑子里只有钱，钱，钱，对伴侣疏于关心可谓到了置若罔闻的程度，导致她们纷纷离开。现在看来，他是黄金单身汉，不付出任何感情也会在婚恋市场无比吃香，他要像进西装店挑袖扣一样，挑个配得上自己的女人。
　　这时，一杯柠檬水倒在谢天荣的衬衣上——谢天谢地，他那时候还没武装自己，穿的还是公司发放的销售装。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实在抱歉。”打泼水的空姐面红耳赤，怕得差点哭出来。
　　心中正想着女人，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谢天荣心中不免怜香惜玉起来：“没事的，不要怕。”
　　空姐本以为要被痛骂一顿，见他如此温和，不免有些想哭：“我今天第一次调到头等舱，就出这样的错，太抱歉了。要不这样，您的行李里有衣服吗，您把衣服脱下来换一下，我给您送去干洗，您留一个地址给我吧。”
　　谢天荣欣然应允，一件破衬衫而已，能让他换到号码简直是意外之喜：“那么，请问你贵姓呢？这样你打电话给我，我就知道是你了。”
　　对方脸颊泛红，这次是羞涩，小声说：“我姓何，我叫何香怜。”
　　那个女人和他一样，都是渔村出身，胜在漂亮个高，高中毕业后应聘上了空姐岗位。落地之后他们便开始约会，有钱的谢天荣出手阔绰，有了更多的心力谈情说爱，他颇为享受漂亮女士挽着他手臂时，那些蹲在地上的男人们投来的艳羡目光。
　　何香怜在家里是长女，从来只有她照顾别人的份，可在谢天荣面前，她就是被宠爱被迁就的那个人。
　　她只在头等舱飞了一个月就离职和谢天荣结婚，九个月后生了儿子，两年后被谢天荣抛弃。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中，谢天荣看见筒子楼外何香怜抱着儿子目送他的车远去，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画面转瞬变成他和彭莺莺在颉岛一号饭店举办的大型婚礼，挑高大厅，七层蛋糕，上下两层坐满宾客，他请了颉岛最有声望的剧团表演了一整晚，颉岛叫得上名字的达官贵人都来捧场。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啊，对，彭莺莺更年轻，家境更好，人更漂亮，还是冉冉上升的女明星，比一个渔村女人说出去有面子多了。
　　那时身穿洁白婚纱，只有二十二岁，尚不知婚姻为何物的彭莺莺挽着他的胳膊，眼睛都笑弯了。
　　画面抽帧，渐渐变成彭莺莺在医院里，怀里抱着粉嘟嘟的婴儿，他有了自己的女儿。他私以为自己明明是更喜欢女儿的，祝愿她冰清玉洁，仪态万方，可为什么她会恨自己？
　　谢天荣浑身震颤，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忽然能听见耳边传来何香怜的声音：“该死的狐狸精，你就听信了她的话。”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去死吧，畜牲，你把我一辈子都害了，还有你那个丧门星老婆，丧门星女儿，我迟早把你们全咒死。”
　　谢天荣越听越胆寒，何香怜为什么在他耳边？他是死了还是没死？如果没死，为什么醒不过来？
　　谢天荣听见佛珠在手掌间骨碌碌转动的声音，细微却深入耳蜗，伴随着何香怜低频的念诵声在他脑海里震荡。
　　谢天荣想到他的锦绣山计划，叶振义那个王八蛋肯定卷钱跑路了，他的财团有没有被做空，钱，钱，钱，要是一觉醒来他多年心血都被做空，那他还不如死了干脆。
　　谢天荣从来没有过这种无力感，他手脚都没有知觉，浑身都是麻的，软的。黑暗中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每天都想睁开眼睛，可直到真正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正常的白光灯还是让他感觉双目要被刺瞎。
　　眼球不断出现光斑，但两分钟后，他逐渐可以适应光线，看清眼前的环境：何香怜的脸怼在面前，她凑得无比之近，因为谢天荣眼皮耷拉下来，她要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睁开了眼睛。
　　在看到谢天荣的眼球移向她后，何香怜的下巴开始颤抖，然后，两滴热泪滴在谢天荣的脸上，何香怜说：“你终于醒了，你来还我的债了。”
　　她过于激动，佛珠掉落在床铺上，仔细看，每一颗珠子上都刻有数字，分别是彭莺莺，谢冰仪，谢天荣的生辰八字，何香怜念念有词，十年如一日的心中虔诚诅咒着她们。
　　病房里只有何香怜一个行动自如的人，却仍然像挤了十个人一样热闹不已。谢天荣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托何香怜的福，他身上一个褥疮都没有长，可惜的是，无论长不长褥疮，他都感受不到。
　　谢天荣瘫了，踏踏实实的瘫痪了，似乎没有痊愈的可能，就算有，也要十年起步的康复计划。
　　而那时，日新月异的世界早就将他抛之脑后。
　　他再也不能揣着一口袋钱，随便抓住一个年轻的女孩就要许她余生了。也许有一群想钓金龟婿的女人会失望，但更多的一定是某个生活困苦无望的女人，和有钱的成熟男人擦身而过，擦干眼泪继续心无旁骛地工作，不会被一枚戒指一束捧花拖离真实的世界，本该属于她的世界。
　　房间里吵吵嚷嚷，谢天荣虚弱至极，很快又昏睡过去。谢逸谦和谢冰仪闯进病房里，何香怜见他又昏迷过去，以为他刚才睁眼是回光返照，吓得大喊大叫，又将谢天荣吵醒了。
　　睁开眼，他穷极一生追的那一双“好”字，正坐在他的床边。
　　谢逸谦与他终究没有那么亲热，双手插兜，站在病床旁，见谢天荣睁开眼睛，抿了抿嘴，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谢冰仪，她穿着天蓝色大衣，里面照例是她最喜欢的白色长裙，修身，优雅，还是他带她去威尼斯旅行的时候买下的。她贴得非常近，仿佛关心极了父亲的状况，一手将黑色的发丝绕到耳后，一手撑在谢天荣的枕头边，那张玉面修罗般的脸就那么靠近过来：“爸爸，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么，我是婷婷，我来看你了。”
　　她和他的鼻尖只差五公分，他听见她悬在自己上方，用最轻的气声说：“你还敢睁开眼睛呐？”
　　谢冰仪第二次在父亲眼里看到发自内心的恐惧，第一次是车祸时。她收回手，挺直背，转过头对何香怜道：“护士来看过了吗，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何香怜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已经通知了，主治医师这个点已经休息了，明早会来确认情况。等过两天情况稳定下来，我会联系警察来。”
　　谢逸谦有些莫名其妙道：“你叫警察来干什么，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令何香怜颇为愠怒：“结案是因为你爸爸没醒，现在他醒了！”
　　“对啊。”谢冰仪站起来，神情轻松：“毕竟结案报告是依照我一个人的口供嘛，何阿姨有顾虑也很正常，我觉得她说得对。”
　　谢逸谦也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谢冰仪和何香怜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一点都不关心导致那场车祸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除非谢天荣要修改遗嘱，否则他甚至不希望谢天荣能恢复正常。
　　他知道何香怜一直怀疑谢冰仪做假口供，但谢冰仪毕竟是个成年没多久的小姑娘，他不相信她有这样的胆量，能骗过警方。
　　谢天荣没有清醒多久，又昏迷了过去。叶振义象征性问候了一下何香怜，答应她保守住谢天荣苏醒过的秘密后就要离开。那时谢冰仪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材质冰冷，刺痛皮肤。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随时提出来。”叶振义忽然停在她面前，露出他标志性的狐狸般假笑。
　　“您真有这么想帮我，怎么不在董事会面前说说我的好话呢？”谢冰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真心话，两人都低声笑了笑。
　　叶振义：“这件事情上，你不需要我帮忙，不是吗？”
　　明明有资源却故意走路或搭公车上下学，明明可以选更“高档”的专业却选了个为他人谋福祉的专业，明明是最怕麻烦的人却天天照顾陌生老人饮食起居，陌生小孩心理健康。这些明明可以却不为之，明明不需要却为之，叶振义都看在眼里。他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也是因为这个，他确信谢冰仪不是个简单孩子，是个值得他接近的人。
　　他知道谢冰仪规划的路线，既然董事会不要她做那个手掌心，那么她就另辟蹊径，去做包住掌心的五指。
　　这么做很聪明，而他一向偏爱聪明的小孩。
　　谢冰仪抬起头，医院长廊冷冰冰的灯光打在她脸上，长睫在眼下形成阴影，叶振义俯视着她，竟从那张酷似彭莺莺的脸上读出鬼气森森的美来。她像极早亡的母亲，连那副预谋在心的狡黠神情都如出一辙，他简直怀疑此刻彭莺莺借尸还魂，回来复仇了。
　　然而开口，还是谢冰仪淡淡的声音，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消散在空气中：“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振义弯下腰，将耳朵凑上去，而后险些没失态：“灭口的事我不会参与。”
　　谢冰仪被拒绝了，不怒反甜甜笑道：“真的吗？叶叔叔，你从来没有灭口过任何人吗？”
　　叶振义微微垂眸，表情变得冷酷：“不要觉得自己掌握一些秘密，就有资格跟我谈判了。”
　　谢冰仪了然：“那是当然，叶叔叔做事干净利落，值得小辈学习。毕竟，我也只是知道一些内情，对您造不成任何威胁，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跟你谈的是锦绣山的事呢？”
　　叶振义脸色一滞：“锦绣山……锦绣山能有什么事？”
　　谢冰仪站起来，她个子不如叶振义高，却也可以勉强与他平视：“我最近下基层实习，认识了很多部门的朋友，隐隐约约有听说，颜县长这个老滑头，灰溜溜逃去海外前，扔了一颗定时炸弹给我们，还被我们当成宝贝呢。”
　　叶振义冷冷拂袖：“就算如此，你应该知道锦绣山的计划因为你爸爸的事，还没有推进，我们的钱还没砸进去，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谢冰仪瘪了瘪嘴：“你不念在我好心提醒你的份上帮我一个小忙也就罢了，难道觉得以后我们俩就不会合作吗？”
　　她手指忽然一动，魔法般变出一根录音笔：“这里面可是有营建署的内部会议记录哦，你当然可以选择抽身不玩了，但那样的话，一分钱变成一百万，一百万化作一千万，还可以一鱼两吃的游戏，你也就出局了。”
　　叶振义微微眯眼：“你有这些情报，为什么不先告诉董事会？”
　　谢冰仪冷冷道：“没有谢冰仪一席之地的谢氏财团，不配我动这嘴皮子呢。”
　　叶振义此刻已经完全被说动，他明白谢冰仪要做什么——隐瞒锦绣山计划下的暴雷，让谢氏傻乎乎扑进去投资，而自己适时抽身再反手吃黑，赚两份钱，如此一番操作下来，几乎可以直接亏空谢氏。
　　谢冰仪此时已经占据谈判上风，她握住叶振义的手掌，一派孝女模样：“所以，叶叔叔，让我们一起终结我爸爸痛苦的余生，好吗？”
　　叶振义别过脸，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张明明吐露着恶言，却神情天真无邪的脸，他不得不承认，谢冰仪之于彭莺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魔女。
　　晚上十一点，谢冰仪和谢逸谦才上了回谢公馆的车，何香怜在病床边另支了一张床，今晚就宿在医院。
　　谢冰仪一路上靠着车窗，似乎疲惫极了，闭目养神。其实，她是不想被谢逸谦看出破绽，只要睁开眼睛，谢逸谦就能从后视镜观察到她失措的眼神。何香怜现在寸步不移守着谢天荣，她必须暂停课业，全身心投入到医院的陪护工作去，找机会灭口。
　　谢冰仪转着手上的翡翠镯子，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些人的名字——他们又要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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