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8 章
法庭上的两个世界
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2041年11月12日,早晨九点。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木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再缓慢地落下,像某种古老仪式后的余烬。
旁听席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整个厅堂里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纸张翻动声,还有压抑的呼吸声。
前排左侧坐着受害者家属,一个中年女人紧紧攥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巾,眼睛红肿;她旁边的男人搂着她的肩膀,目光死死盯着那几扇紧闭的门,下颌线绷得很紧。后排有几个穿着正装的年轻人,是司法局和财政局的一些职员,他们的表情复杂,既有愤怒,也有困惑。
右侧是媒体席,记者们早早架好了设备,镜头像一排黑洞洞的眼睛,对准法庭中央。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一张张专注的脸上,手指在键盘上跃跃欲试。
再往后,靠近角落的位置,坐着王建国、小张和小李。王建国穿着一身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领口勒得有些紧,让他时不时地扯一扯领口。小张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小李则坐得笔直,目光四处游移,不知该落在哪里。
“全体起立。”法槌落下。
人群窸窸窣窣地站起来,法官三人入席,黑袍在身后微微摆动。中间那位年长的法官面容严肃,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被告席。
“带被告人。”
侧门开了。
陈铭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走出来,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头发剪短了,露出花白的鬓角,囚服有些宽大,衬得他身形更加消瘦。他走得很慢,脚步却稳,不是从容淡定,而是那种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颓唐。
他没有看旁听席,也没有看法官。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脚下深色的地板,看着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法警松开手,他独自走向被告席,那个小小的木栅栏围起来的空间,像一座孤岛。
“请坐。”
所有人都坐下,只有陈铭还站着,直到法警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他才缓缓落座,手铐在扶手上碰出轻微的响声。
庭审开始了。
公诉人首先宣读起诉书,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检察官,声音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空气里:“被告人陈铭,自2040年7月至2041年9月期间,利用其作为送水工的便利条件,先后向财政局、环保局、司法局、发改委等十七个政府单位,以及盛远科技公司的饮用水源中,投放新型合成毒品DP-7及其衍生物,造成六十七人出现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其中二十三人已形成药物依赖,需长期接受戒断治疗......”
她念得很慢,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单位名称都念得清清楚楚。“二十三人已形成药物依赖”,这个词组在审判庭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医学精确性,记者们快速地在键盘上敲击出案情细节。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那个中年女人,她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
陈铭安静地听着,他的脸侧对着公诉人,目光却依旧低垂,看着自己戴着手铐的手。
“上述行为,已经触犯《S国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条、第一百一十五条之规定,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且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公诉人的声音在审判庭里回荡。
阳光移动了一点点,刚好照到了陈铭的脚边,他看着那片光,眼神空洞。
然后是受害者家属发言。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那个中年女人,她是财政局一位副科长的妻子,丈夫喝了三个月的“毒水”,现在被确诊为DP-7依赖,每周要去戒毒中心三次。
“法官......”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丈夫......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工作,从来没有害过谁。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现在......现在他手抖得连花都浇不好,半夜会突然惊醒,浑身冒冷汗,说‘渴,要喝水’......”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哭。
她旁边的男人站起来扶住她,转向法官,眼睛通红:“我哥哥做错了什么?他就是个普通公务员,每天就是处理文件,写报告,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不抽烟、不喝酒,连咖啡都不怎么喝。可现在呢?医生说这种新型毒品成瘾性极强,戒断过程可能要以年计算......他的人生毁了!就因为这个......这个......”他指着被告席,手指在颤抖:“就因为他心里有恨,就要让二十三个家庭都陷入地狱吗?”
陈铭的头低得更深了,他的肩膀微微弓起,像承受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接下来是盛远科技的一名年轻员工,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说话时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我们公司那天上午有四十多人出现症状,其中九个人现在已经确诊成瘾。我亲眼看见隔壁工位的同事突然开始抽搐,口吐白沫,从椅子上滑下去。还有我......我喝了水之后,心跳快得像要炸开,眼前全是幻觉......法官,您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明明还活着,却感觉自己的脑子、自己的身体都不受控制了......”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我上个月的戒毒中心缴费单。一次治疗八百元,一周三次。医生说,至少要持续两年。”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才二十七岁,刚结婚,计划明年要孩子。现在呢?现在我连自己能不能戒掉都不知道,我怎么敢要孩子?”
旁听席上一片寂静,连记者敲键盘的声音都停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铭身上,那个穿着灰色囚服、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男人。
轮到辩护律师发言了。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律师,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然后缓缓开口:“法官,各位陪审员,首先,我要代表我的当事人,向所有受害者及其家属,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他转向旁听席,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转回来,“我的当事人陈铭,对其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承认投放了毒品,承认造成了伤害,承认二十三人因此成瘾的事实。对此,我们没有异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法官,扫过公诉人,最后落在陈铭身上:“但今天,我想请法庭,也请在座的各位,听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个家庭如何被摧毁,一个人如何被逼到绝境的故事。”他走回座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走到法官席前,双手呈上,“这是陈铭一家的全家福,拍摄于2030年春天,他的妻子林薇怀孕五个月时。”法官接过照片,低头看了看。
旁听席上的记者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照片。
“照片上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律师的声音很平静,却有种沉重的力量,“2030年,他们的女儿念念出生。孩子先天畸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原因是林薇孕期长期吸入办公室二手毒烟。而那个在办公室吸毒的人,只被行政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元。”
他走回辩护席,又拿出几张文件:“这是当年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这是医院出具的病历和诊断证明,这是陈铭夫妇多次报警、投诉的记录,这是他们申请法律援助却被拒绝的回函。”他把这些文件一一展示,“十年。陈铭用了十年时间,试图通过法律途径讨回公道。但每一次,他得到的答案都一样:‘证据不足’、‘法律没有明确规定’、‘无法证明故意伤害’。而那个毁了他家庭的人,张征夫,在这十年里步步高升,成了盛远科技的副总裁,成了媒体口中的‘行业领军人物’。”
律师走到法庭中央,面对旁听席:“今天坐在这里的,有两个时空的受害者。一个是现在这个时间里,刚刚受害的二十三位成瘾者。他们无辜,他们不幸,他们的人生将会被毒品彻底改变。但在过去的时空里,还有一个家庭曾是受害者,那就是陈铭一家。在那个时空里,正义不仅迟到了十年,它还彻底缺席了。”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不是在为陈铭的罪行开脱。他犯了罪,他让二十三个人染上了毒瘾,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必须接受惩罚。但我想问: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当法律无法保护他最珍视的一切,当整个社会系统都告诉他‘你的痛苦不值一提’时,我们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旁听席上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DP-7这种毒品,是十年前开始泛滥的新型合成毒品。”律师继续说,“或许你们不知道,陈铭的妻子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缉毒警察,他的岳母林静警官就是在追查这种毒品的制贩网络时牺牲的。在陈铭的妻子和女儿死后,那个开启了三次的警号也随之永久封存,它再也等不到它的下一任继承者了。而十年后的今天,陈铭用同样的毒品完成了他的‘复仇’,这难道不是最悲哀的讽刺吗?”
他走回辩护席,最后说:“我请求法庭,在量刑时考虑到本案的特殊背景,考虑到陈铭十年来的精神创伤,考虑到这场悲剧背后更深层的社会原因。他的罪行需要惩罚,但他的痛苦,同样值得被看见。”律师说完坐下了。
审判庭陷入长久的沉默。
阳光又移动了一点,现在照到了陈铭的膝盖上。他依旧低着头,但旁听席上的王建国注意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法官宣布休庭二十分钟,人群开始骚动。
记者们冲向门外,准备发回最新消息。
受害者家属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表情愤怒而不安。
王建国站起身,想过去和老陈说几句话,却被法警拦住了。
陈铭被法警带起来,准备离开法庭。就在走到侧门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他的目光穿过整个审判庭,落在后排角落,那里坐着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大概是来旁听社会实践的。他们正低声讨论着什么,表情认真而困惑。
陈铭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法警催促,才又挪动脚步。
旁听席上,那个一直啜泣的中年女人突然抬起头,看向陈铭消失的方向。她的眼泪还在流,但脸上的表情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多了某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窗外,2041年的阳光正好。
两个时空的悲剧,在这间审判庭里碰撞、交错、沉默对峙。一个时空有二十三个人被毒品改变的人生,另一个时空有一个十年前就被毒品摧毁的家庭。
一个时空要求正义!
另一个时空在质问正义为何缺席!
而法律,像一道从2030年照到2041年的光,试图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但有些角落太深了,光需要走很久,才能抵达......
而在那之前,有些人已经等不到了......
他们选择了自己的方式,掷出了自己手中的回旋镖。
现在,所有人都要承受它飞回来的轨迹......
包括那二十三个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生活的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