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三号矿脉位于一处地势较低的山坳里。远远望去，能看见依山开凿出的数个矿洞入口，黑黝黝的，像大地张开的嘴。
　　洞外搭建着简陋的工棚、堆放矿石的场地，还有几条蜿蜒向下的运矿轨道。
　　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更浓的矿石粉尘味，混杂着汗水、金属和劣质油脂的气味。
　　一些穿着粗布短打、身上脸上都沾着灰黑矿尘的劳工，正推着满载矿石的简陋矿车，沿着轨道艰难上行。他们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神大多麻木，只在监工弟子目光扫过时，才加快几分速度。
　　洛阙眯了眯眼。归墟之涧的矿场，他早年也来看过，虽不算轻松，但秩序井然，劳工精气神也尚可。眼前这景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与压抑。
　　谢悔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劳工和监工弟子，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把洛阙挡在身后。“灰大。”他声音不高。
　　来接他们的是个姓李的执事，脸盘精干，眼底下有青黑。看见谢悔，他脸上立刻堆起笑，褶子都挤出来了：“谢师兄！劳您亲自跑一趟！这位就是洛公子吧？棚里请，记录册都备好了！”
　　工棚比外头干净点，可石粉味还是往鼻子里钻。长桌上摊着几本厚册子，墨迹看着还新。
　　“简单，就核下昨日总数，签个名。”李执事麻利地翻开最上头那本，手指点着末尾几行，“今日的数据晚些送来，您二位不必久等。”
　　谢悔拿起册子，目光从上到下溜了一遍，快得很。洛阙也凑过去看。日子、矿洞、矿石种类、斤两、签名，齐全。
　　最近几天的数起起落落，都在个不大的范围里晃悠，瞧不出毛病。
　　洛阙的视线停在边角一小行字上。记的是“精米，日耗叁石”，旁边蚊子腿似的缀了俩小字：折银。
　　折银？归墟之涧对辖下矿场劳工的报酬，向来是直接发放米粮和部分低阶灵石，用以维持基本生活和修炼，极少直接折算银钱，除非……是额外补贴。
　　他眼皮动了动，没吭声。
　　谢悔已经核对完，提起笔，在末尾唰唰签下自己名字，笔锋利得像刀。他把笔递给洛阙。
　　洛阙接过，笔杆温润。他落下“洛清晏”三个字，字迹清秀，没了从前那股压人的锋棱，但架子还在。
　　李执事明显松了口气，笑纹更深了：“辛苦辛苦！这儿灰大味冲，我送二位……”
　　“不必。”谢悔截住话头，放下笔，“自便。”
　　他转身往外走，洛阙跟上。棚口堆着些破烂家什。
　　歪轱辘的矿车，缺了口的镐头，还有几摞用油布蒙着、灰扑扑的旧册子。
　　其中一摞册子的油布没有盖严实，露出一角泛黄破损的封面，上面隐约能看见“东矿三区……月支……”几个模糊的字迹。
　　东矿三区？
　　洛阙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玉简碎片里，似乎有“东三区”这个字眼。
　　谢悔立刻察觉，侧头看他：“怎么了？”
　　“踩到颗石子。”洛阙随口道，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东矿三区……月支……缺饷？暴乱？井巷半毁？
　　那些零碎的信息，似乎开始有了模糊的指向。
　　两人走出工棚区域，沿着来路往回走。矿场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山风重新变得清晰。但洛阙的心思，却还在那些记录册和模糊的字迹上。
　　谢悔走在他身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这矿场……管理似有疏漏。”
　　“哦？”洛阙看向他，“何以见得？”
　　“劳工精神不振，监工巡视松懈，记录虽全，却未必尽实。”谢悔目光望着前方山路，声音没什么起伏，“方才那李执事，眼神闪烁，气息虚浮，似有隐忧。”
　　洛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谢悔的观察力，确实敏锐。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似乎对矿场事务，很熟悉？”洛阙问，语气寻常，像闲聊。
　　谢悔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半分。“弟子前些日子……曾奉命巡查过宗门各处产业。”他答道，语气平淡，“略知一二。”
　　“是吗。”洛阙不再问，那些不知来路的丹药，对宗门事务看似不沾手实则门儿清……这徒弟，在他没了的这半年，手伸得比他想的还长。
　　山路拐弯处有片小平地，长着几棵老树。一个穿着杂役服、满脸煤灰的老者，左手紧攥着一本边缘磨得起毛的旧账册，右手捏着半截炭笔，不时对照地上几块标了记号的矿石，在册子上划拉。
　　谢悔目光落在那老者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脚下未停，示意洛阙绕行。
　　洛阙却站住了。
　　陈伯仲。
　　前宗主顾青峰那辈的老人，执掌宗门总账房几十年，性情古板较真，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顾青峰“飞升”后不久，这位老账房便以年迈为由请辞归乡了……
　　怎么会在这儿？还成了这副模样？
　　老者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满脸煤灰掩不住深刻皱纹，一双眼睛浑浊却未全黯，目光在洛阙脸上停留一瞬——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带着茫然和一丝被打扰的惶惑。
　　他下意识把账册往怀里拢了拢，炭笔攥紧，低下头继续划拉，嘴里嘟囔声大了些，像是在算数：“……三筐青罡毛石，合该一百二十斤，除杂三成，实收八十四斤……账上记的却是九十一斤……平白多了七斤……”
　　他算得专注，浑然忘我，甚至没留意洛阙走近了几步。
　　谢悔的手立刻搭上洛阙手臂，力道加重：“洛公子，该回了。”
　　洛阙甩开他，没再往前，只站在原地，声音温和：“老人家，对账呢？”
　　老者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唇嚅嗫：“……对、对账……矿石重量，和账上对不上……”他像找到了倾诉口，语气急切了些，指着地上矿石，“你看，这三筐，明明只八十四斤，账上写九十一斤……七斤差头，去哪了？”
　　眼神有些涣散，却又执拗地盯着那些石头，仿佛那是天大的事。
　　洛阙心头发沉。老账房认不出改换形貌的他，但这副对账目锱铢必较、近乎偏执的模样，与记忆中严丝合缝。
　　“许是秤错了，或记差了。”洛阙顺着他的话道。
　　“不会错！我称了三遍！”老者忽然激动起来，攥着账册的手直抖，“账目不对……一直不对……东三区……东三区的账更是一塌糊涂……月支米粮，折银……折银……”他语速加快，眼神却越发混乱“空了……好多都空了……人也没了……井也毁了……”
　　“陈老。”洛阙轻声唤道，用了旧日称呼。
　　老者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浑浊眼睛死死盯住洛阙，像是想从这张陌生少年脸上挖出什么，嘴唇哆嗦：“你……你怎知……”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难以辨别的情绪，但下一秒，那情绪便被更深的慌乱覆盖，“不对……不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他语无伦次，抱着账册往后缩，笔掉在地上也不管，“后山……后山夜里……不能点灯……不能……”
　　惊惶之态，不似全然作伪。
　　“洛公子！”谢悔声音已带厉色，一把将洛阙拽回身边，力道之大让洛阙踉跄了一下。谢悔挡在他身前，目光冰冷地射向那老者，声音却反常地平稳：“陈账房，矿场重地，不得喧哗胡言。你既精神不济，便该好生歇着，何故在此惊扰贵客？”
　　老者——陈伯仲浑身一颤，抬头看向谢悔。那眼神复杂极了，恐惧、挣扎、一丝不甘，还有种……认命般的晦暗。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抱着账册，蜷缩得更紧。
　　谢悔不再看他，转向闻声跑来的监工弟子，语气恢复一贯的冷冽：“陈账房年事已高，神思困顿，不宜再操劳。带他下去，好生安置，别再让他胡乱走动。”
　　“是，谢师兄！”监工弟子连忙应下，上前搀扶陈伯仲。
　　陈伯仲没再挣扎，任由搀扶，只是被带离前，那双浑浊眼睛又飞快地、极深地瞟了洛阙一眼。没了刚才的惊惶，反而像一口枯井，沉淀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晦暗。
　　谢悔一直攥着洛阙手腕的手仍未松开，指尖冰凉，力道却重。他转身，拉着洛阙便往山上去，脚步又快又急。
　　“谢悔！”洛阙手腕生疼，试图挣脱。
　　谢悔猛地停步，回头看他。夕阳余晖落在他侧脸，镀不上半分暖色，只有一片沉郁的冷硬，和眼底翻涌的、极力压制的惊怒后怕。
　　“您不该唤他旧称。”他声音压得极低，近乎咬牙，“更不该让他注意到您。”
　　洛阙迎上他的目光，手腕处刺痛传来，语气却平稳，“你紧张什么？还是说……”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你知道他为何在此？”
　　谢悔呼吸一窒，攥着的手又紧了紧，指尖几乎嵌进皮肉。他盯着洛阙的眼睛，坦然承认了，“陈伯仲，前总账房。因账目重大过失，本应严惩。念其年迈，且曾有功于宗门，故从轻发落，安置于此监管杂务，戴罪之身。”
　　“此人精神确有不稳，常胡言乱语。方才冲撞，是弟子监管不力。您身份特殊，不宜与这等罪役多有牵扯，免得……横生枝节。”
　　解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若非洛阙亲眼见过陈伯仲当年是何等严谨刚正，若非谢悔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太过异常，他几乎就要信了。
　　“是吗。”洛阙不再挣扎，只是看着他，“那你方才，为何那般紧张？”
　　谢悔眼睫颤了颤，缓缓松开手，后退半步，垂下眼帘，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晦涩：“弟子……只是不愿您沾染这些陈年旧事，徒增烦扰。”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恢复冷硬，“矿场之事，弟子自有分寸。您……安心休养便是。”
　　自有分寸？洛阙揉着发红的手腕，看着谢悔低垂的眉眼。
　　陈伯仲那复杂的一眼，谢悔方才的惊怒与此刻刻意摆出的冷硬……账目重大过失？戴罪之身？恐怕没这么简单。
　　东三区，折银，空饷，井毁，后山夜……
　　还有谢悔这自有分寸。
　　看来这笼子外，不仅是风雨。有些根子，怕是早已烂在了泥里。
　　“走吧。”洛阙最终只说了两个字，转身继续上山。
　　谢悔默默跟上，依旧半步距离。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绵长，交叠一处，仿佛怎样也撕扯不开。
　　山风卷着矿场残余的喧嚣远去，松涛声起，暮色四合。
　　笼中雀羽翼未丰，却已窥见笼外盘根错节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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