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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
日子在生态保护区深处的别墅里,如同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看似完好,实则早已失去了生命的鲜活与自主。郭申艾住在那间被精心布置成梦幻堡垒的房间里,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水晶人偶。她依旧沉默,吃得很少,睡眠很浅。窗外的森林从新绿变为浓绿,阳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移动,却仿佛无法渗透进去分毫。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锁骨锋利得像是要刺破皮肤,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沉静如黑玛瑙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影。
章念泽看着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把钝刀,日日夜夜,缓慢而持续地切割。他带来了全世界最顶级的营养师、最先进的生命维持设备、最昂贵的安神香料,却无法唤回她一丝一毫的生气。她像一株拒绝光合作用的植物,正在他眼前,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枯萎。
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意外而来、却曾给他带来无限希冀的孩子,绝不能再失去她这个本源。
一个极端而冷酷的念头,在他那颗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大脑里,逐渐成型,并且迅速压倒了所有其他的考量与犹豫。他要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没有痛苦记忆、没有沉重负担、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开始。
他动用了“念泽科技”最核心、也最禁忌的领域之一——非侵入式深度记忆干预技术。这项技术原本旨在治疗极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通过精密的生物电信号与神经递质调节,靶向性地模糊或覆盖特定时间段的记忆突触连接,而非粗暴地切除,理论上对大脑组织几乎零伤害。但其伦理争议极大,一直被封存在最高保密层级。
在一个精心选择的、郭申艾因服用安神药物而陷入深度睡眠的夜晚,章念泽亲自监督了整个流程。他站在布满精密仪器的房间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穿着无菌服的技术人员将微电极贴片轻柔地附着在她的头皮上,看着屏幕上那些代表着她过往一百多年悲欢离合的神经信号被逐一识别、标记,然后,被一种温和却不可逆的能量场巧妙地“覆盖”上一层永久的“薄雾”。
他的眼神冷静得近乎残忍,仿佛在操作一项普通的工业流程。为了留住她,他愿意承担任何代价,包括背负这最深重的罪孽。
当郭申艾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充满少女梦幻感的房间,暖粉色的纱幔,毛绒的玩偶,以及窗外真实的、绿意盎然的森林。但她的眼神,却完全不同了。
那里面没有了死寂的空洞,也没有了沉重的悲伤,只剩下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迷茫和纯净。她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然后,她看到了坐在床边的章念泽。
一个陌生的,银灰色头发,面容带着岁月沧桑,却依旧英俊挺拔的男人。他正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混合着巨大担忧、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仿佛怕惊扰到她。
“你是……?”郭申艾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章念泽的心,在她那纯净的、不带一丝杂质的注视下,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和巨大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按照早已准备好的剧本,用一种带着怜惜和后怕的语气说道:
“你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脑子受到了损伤,昏迷了很久。”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在看到她下意识微微缩回的动作时,停在了半空,只是语气更加温柔,“别怕,都过去了。我是你的丈夫,章念泽。这里是我们家。”
“丈夫?”郭申艾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微微蹙起,努力地想从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搜寻关于这个称呼、关于这个男人的任何信息,却一无所获。只有一片茫然的虚无。
“嗯,丈夫。”章念泽肯定地点头,语气不容置疑,“你什么都不用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体养好。”
为了让这个谎言天衣无缝,也为了彻底隔绝外界可能带来的任何“干扰”,章念泽切断了她房间里所有的对外网络连接。智能管家只能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服务和预设好的娱乐内容,无法接收任何实时新闻、通讯或进行外部信息检索。她的世界,被缩小成了这栋别墅,这个房间,以及,他——章念泽。
最初的几天,郭申艾是惶恐而拘谨的。她对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对这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更是充满了本能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章念泽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耐心和细致。
他每天都会花费大量时间陪伴她,和她聊天。他不去触碰任何可能引发混乱的“过去”,只是聊她眼前能看到的东西——窗外的某种鸟叫什么名字,那种散发着幽香的花是什么品种,某本放在书架上的古籍里记载的古老传说……他知识渊博,谈吐优雅,总能引经据典,将枯燥的知识讲述得生动有趣。他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留意着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对某些话题流露出的一丝微弱兴趣,然后便投其所好,找来更多相关的内容。
他甚至还扮演起了健身教练的角色。别墅里有最先进的康复训练室,他亲自指导她使用各种温和的器械,帮助她重新恢复因长期卧床而有些萎缩的肌力。他的动作专业而规范,偶尔在她力量不支时,会及时伸手扶住她,但触碰短暂而克制,绝不逾越。
在他的精心“照料”和绝对的信息封锁下,几个月的时间悄然流逝。
郭申艾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苍白褪去,脸颊重新变得红润,皮肤也有了健康的光泽。她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属于失忆者的懵懂,但不再空洞,开始有了属于活人的神采。她甚至会对他露出浅浅的、带着感激的微笑,会在听他讲述那些奇闻轶事时,眼中流露出专注和好奇的光芒。
看着她在阳光下的庭院里漫步,身姿也不再那么单薄脆弱,章念泽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一种扭曲的幸福。他几乎要相信,这就是他们本该有的生活,宁静,温馨,只有他们两个人。
然而,这种建立在沙砾之上的平静,终究是脆弱的。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浓郁气息。章念泽和郭申艾在露台上用了晚餐,气氛难得的融洽。或许是月光太温柔,或许是她恢复健康后那份鲜活的气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渴望,也或许,是他潜意识里急于确认这种“拥有”的真实性。
在送她回房间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止步,而是跟着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智能灯光感应到主人回归,自动切换成了暖昧的、仿烛光的模式,在粉色的纱幔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章念泽停下脚步,转身,深深地凝视着郭申艾。几个月的相处,她对他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戒备,此刻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微微有些不自在,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申艾,”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
郭申艾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指尖的触碰,他眼神中那毫不掩饰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欲望,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她这几个月的懵懂与平静。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巨大的恐慌和排斥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双手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抗拒:“不……不要……”
章念泽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毫无作伪的恐惧和拒绝,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几个月来悉心营造的温馨假象,在这赤裸裸的排斥面前,轰然出现了裂痕。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不被认可的愤怒,混合着长久以来积压的、得不到回应的爱欲,在他胸中翻涌。
他没有再强行靠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章念泽一整天都没有出现。郭申艾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始终萦绕在心头。
直到晚上,他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得刺鼻的酒气。他显然喝醉了,脚步有些虚浮,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蛮横而痛苦的疯狂。
他直接闯进了她的卧室。
“申艾……”他踉跄着走向她,酒气扑面而来。
郭申艾吓得从床边站起,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我们是夫妻……”章念泽逼近她,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墙壁上,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声音沙哑而执拗,“履行夫妻义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我不记得!我不要!”郭申艾惊恐地摇头,泪水涌了上来,她用力推拒着他,却如同蚍蜉撼树。
“我们会有的……会有孩子的……”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偏执的幻梦,根本听不进她的任何话,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绝望的渴望,“这次……一定会保住……”
“放开我!我害怕!求求你……”郭申艾的挣扎和哭泣,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醉意和长期压抑的欲望,以及那份根深蒂固的、不容反抗的掌控欲,彻底冲垮了章念泽的理智。他不再理会她的恐惧和痛苦,强势地……
那一夜,对郭申艾而言,是一场漫长而屈辱的噩梦。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灵的战栗。几个月来,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对这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所积累起来的那一点点模糊的依赖、感激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弱信任,在这一夜,被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彻底摧毁,碾碎成灰。
当清晨的第一缕模拟阳光透过纱幔照进来时,章念泽的酒醒了。他看着蜷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厌恶和彻底冰冷的郭申艾,一种巨大的懊悔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试图靠近,想说些什么。
“别过来!”郭申艾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最锋利的冰棱。
他僵在原地,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恨,那是比之前生无可恋的空洞,更让他感到刺骨冰寒的东西。
他亲手清除了她过去的痛苦,却又给她带来了新的、更深的创伤。他用科技抹去了她的记忆,却无法用强权赢得她的心。这座他用谎言和掌控精心构筑的温室,从内部,开始崩裂。而那株他极力想要呵护的花朵,在经历了这场风雨后,并未向他期待的方向绽放,反而将所有的枝叶,都化作了自我保护的、冰冷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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