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噪点过载
　　周三晚上七点。
　　体育生宿舍302室，空气里弥漫着红花油、汗水和外卖红烧肉混合的味道。
　　“上上上！奶妈加血啊我操！”
　　“别怂，直接开团！”
　　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像爆豆子一样，混杂着舍友激情四射的指挥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陆燃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痛苦地抓了抓头发。
　　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高强度对抗下视觉注意负荷对篮球运动员决策潜伏期的影响——基于眼动数据的实证分析》的Word文档，光标已经在第一行闪烁了半个小时。
　　正文内容：0字。
　　这是导师给他定的方向。在WCDST这种理工科强校，连体育学院的论文都要求必须带“数据模型”和“实证分析”，纯理论的阐述根本过不了开题答辩。
　　陆燃盯着那个“眼动数据”和“决策潜伏期”，只觉得这几个字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是天书。他的文档里全是零散的数据图表，逻辑链条断得一塌糊涂。
　　周围的噪音像无数只苍蝇在他脑子里嗡嗡乱飞，让他本就枯竭的思绪更加混乱。
　　“老三，能不能小点声？”陆燃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句。
　　“哎哟燃哥，这可是晋级赛！体谅一下！”舍友头也不回，继续狂敲键盘。
　　陆燃叹了口气，合上电脑，把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杯（里面装的是林寂建议的枸杞菊花茶，用来降燥）塞进包里。
　　他需要一个避难所。
　　一个绝对安静、能让他的脑子冷却下来的地方。
　　在这里写这种需要极强逻辑的论文，无异于初中生在菜市场做微积分。
　　虽然说有些人14岁就能学会微积分，但那是我么！陆燃心里这么想着。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一个能让他那颗躁动的大脑冷却下来的环境。
　　2. 玻璃温室里的闯入者
　　WCDST图书馆，被学生们戏称为“云端书院”。
　　这座巨大的玻璃建筑像一枚透明的芯片，静静地矗立在科教城的核心区。
　　陆燃刷卡走进阅览室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这里太安静了。
　　几千平米的空间，数百个座位，却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键盘极其轻微的触感声。这里的空气恒温恒湿，带着一种陈旧纸张和最新科技混合出的、让人瞬间冷静下来的冷香。
　　陆燃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深海的陆地生物，周围的气压让他既压抑，又莫名地感到安全。
　　他不需要发微信询问。
　　凭着这两个星期建立起来的某种直觉，或者说对林寂行为模式的了解，他径直走向了三楼最深处的那个角落——“自然科学阅览区”。
　　果然。
　　在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林寂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旁边椅背上搭着一件深蓝色的薄衬衫（那是他在空调房里的“装备”）。他戴着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机，面前放着那块深灰色的碳晶终端，修长的手指偶尔在屏幕上划过。
　　他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无形的透明气泡里，专注、冷漠，与周围的世界彻底隔绝。
　　陆燃站在几排书架外，透过书本的缝隙看着他。
　　这一刻的林寂，身上有一种他在大排档和球场上从未见过的疏离感。那是属于顶尖学者的气场，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
　　陆燃忽然有点不敢过去了。他怕打破那个气泡。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林寂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视线离开了屏幕，准确无误地穿过十几米的距离，落在了陆燃身上。
　　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原本的冷漠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只有陆燃能读懂的温和。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拉开了身旁那张空椅子的椅子腿，示意陆燃过来。
　　那个坚不可摧的气泡，裂开了一道口子。
　　只允许一个人进入。
　　3. 共享频率
　　陆燃走过去，在林寂身边坐下。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拿出电脑，摊开书本。但在这个落针可闻的环境里，他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制造噪音。
　　十分钟过去了。
　　陆燃写了三行字，删了两行半。
　　他有些烦躁地转着笔，那支中性笔在他指尖飞快旋转，发出细微的“呼呼”声。他的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抖动——这是他焦虑时的下意识反应。
　　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他正在转笔的手。
　　林寂的手指微凉，干燥，带着一种镇定剂般的力量。
　　陆燃转头，正想说“我吵到你了？”，却见林寂摘下了头上的降噪耳机。
　　他没有说话，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耳机的头梁长度，然后站起身，微微俯身，将那个带着他体温的耳机，扣在了陆燃的头上。
　　世界瞬间消失了。
　　陆燃以为会听到什么高雅的古典乐，或者什么听不懂的英文听力。
　　但他错了。
　　耳机里传来的是雨声。
　　不是那种暴雨的轰鸣，而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打在帐篷或者是树叶上的、连绵不断的白噪音。
　　在那潮湿的雨声背后，还隐约夹杂着几声低沉的、悠远的鲸鸣。
　　那是深海的声音。
　　陆燃愣住了。他看着林寂。
　　林寂重新坐回位置上，因为没了耳机，外面的噪音重新涌入他的耳朵，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指了指陆燃的电脑屏幕，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写吧。”
　　奇迹般的，陆燃心里的那股燥火，被这漫天的“雨声”给浇灭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月亮坡的那个帐篷里，外面是雨，身边是林寂。安全。绝对的安全。
　　他重新把手放在键盘上。这一次，光标开始移动。
　　4. 战术板与论文架构
　　又过了半小时，陆燃再次卡壳。
　　他对着那些“眼动轨迹”抓耳挠腮。他是打球的，不是搞数据分析的，这些点点线线的图表让他头晕。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把他的电脑转了个向。林寂扫了一眼屏幕上那段狗屁不通的文字，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没有嘲笑。
　　他拿起陆燃放在桌边的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篮球场的半场图。
　　“逻辑不通。”林寂压低声音，言简意赅。
　　他拿过陆燃放在桌边的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
　　“不要去硬套公式。”林寂没有用那些陆燃听不懂的学术名词，而是在纸上画了一个战术图——那是陆燃最熟悉的挡拆配合。
　　“把这个‘决策潜伏期’看作是你的持球人。”林寂用笔尖点了点图，“‘视觉负荷’就是防守强度。你的数据要证明的是：当防守强度（视觉负荷）增加时，持球人（大脑）的传球时机（决策潜伏期）是如何被延误的。”
　　他在图上画了三条清晰的线，将复杂的变量关系拆解得明明白白。
　　“用你的战术思维去理解数据。这只是把球场上的直觉，翻译成了图表语言。”
　　陆燃看着那张图，脑子里那团浆糊瞬间通了。这不就是战术复盘吗？早这么说他不就懂了！
　　“我靠……”陆燃忍不住低呼一声，眼睛亮得像灯泡，“林博士，神了啊！你这逻辑无敌了。”
　　林寂把笔塞回他手里，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通了就赶紧写。别浪费这冷气。”
　　“林博士，”陆燃忍不住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笑道，“你不去当篮球教练，真是屈才了。”
　　林寂把笔塞回他手里，推了推眼镜：“写完这一章，请你喝咖啡。写不完，你自己回宿舍听呼噜。”
　　“遵命。”
　　5. 沉睡的猛兽
　　晚上十点。
　　图书馆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但玻璃窗内的灯光依然通明。
　　林寂处理完最后一组数据，合上终端，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
　　陆燃睡着了。
　　那篇让他痛苦万分的论文大纲终于理顺了，紧绷的神经一松懈，加上这冷气足、环境安逸，困意就如山倒。此刻，这位WCDST第一前锋，正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臂弯，睡得毫无形象。
　　他睡得很沉，呼吸绵长而平稳。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了平时那种张扬的痞气，眉头舒展着，像一只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大型猫科动物。
　　耳机还戴在他头上，微微歪斜，漏出一两声细微的鲸鸣。
　　林寂静静地看着他。
　　在这个全是精英、每个人都像时钟一样精准运转的地方，陆燃这种毫无顾忌的睡姿，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生动。
　　林寂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突兀”。相反，听着陆燃平稳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那颗总是高速运转、充满焦虑的大脑，竟然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陆燃说，林寂是他的坐标。但林寂此刻觉得，陆燃才是那个让他能在无尽的数据洪流中，停下来喘口气的“锚”。
　　他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又看了看陆燃身上那件单薄的卫衣。林寂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动作很轻地盖在了陆燃身上。风衣上带着淡淡的雪松味，那是林寂惯用的洗衣液味道。
　　陆燃在睡梦中动了动，下意识地抓住了风衣的领口，在上面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嘟囔。
　　林寂看着这一幕，嘴角轻轻勾起。他没有叫醒他，而是重新打开终端，调低了屏幕亮度，开始陪着这只沉睡的猛兽，度过最后的静谧时光。
　　6. 白噪音
　　十点半，闭馆音乐《回家》准时响起。
　　陆燃猛地惊醒，差点跳起来：“几点了？我论文还在吗？！”
　　一件衣服从他背上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发现那是林寂的衬衫。
　　他愣了一下，抱着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衣服，转头看向旁边。
　　林寂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站在那儿看着他，眼神无奈又温和。“还有十分钟闭馆。你的论文自动保存了。走吧。”
　　两人走出图书馆大楼。
　　一出门，初夏夜晚湿润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馆内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草丛里不知名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的路灯下有飞蛾在扑腾。
　　“谢了啊，衣服。”陆燃把衬衫递还给林寂，“还有那个战术图。要没你，我今晚估计得在宿舍把自己头发薅秃了。”
　　林寂接过衬衫搭在臂弯里：“互利互惠。你安静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背景板。”
　　陆燃乐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奇怪。在宿舍吹着风扇都心烦，在你旁边趴着睡半小时，怎么感觉充满了电似的？”
　　他侧头看着林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林博士，我有理由怀疑你的气场自带降温功能。以后夏天我要是热得睡不着，能不能申请来你旁边蹲着？”
　　林寂瞥了他一眼，给出了一个理性的建议：
　　“那是因为图书馆的室温恒定在22度，且白噪音屏蔽了外界干扰。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那个白噪音的音频文件发给你。”
　　“别，那玩意儿我自己听没用。”
　　陆燃大步走在前面，倒退着看向林寂，笑容在夏夜的晚风里显得格外爽朗：
　　“有些东西，还得是原装的好使。音频文件哪有真人管用？”
　　林寂看着他那副无赖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你。”
　　两人并肩走向夜色深处。
　　在这个喧嚣、燥热的初夏，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清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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