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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小巷死寂。
只有晨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和无数枪栓被拉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柳泗站在包围圈中心,垃圾的腐臭气息混杂着铁锈和血腥味萦绕在鼻端。
他微微喘息着,肋下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几乎要攫取他的呼吸。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那双映着熹微晨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迎视着屋顶上那道冰冷的目光。
像一头被猎枪团团围住,却依旧不肯屈服、睥睨着猎人的雪豹。
穆聿息站在屋顶边缘,军大衣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刮过柳泗苍白的面容、染血的衣襟、以及那双即便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他在欣赏。
欣赏猎物的骄傲,欣赏这最后一刻的顽抗。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手。
这是一个准备下令擒拿或格杀的动作。
就在他手指即将落下的刹那——
柳泗动了!
他并非冲向任何一个方向的枪口,而是猛地向侧后方——那个堆满了废弃建材和烂木板的垃圾堆——狠狠撞了过去。
同时,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如同胭脂盒般的金属物件,被他用拇指决绝地弹开盖子,向后猛地抛向垃圾堆深处。
“小心!手榴弹!”不知是谁惊骇地失声大叫。
围堵的士兵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伏低身体或寻找掩体,枪口瞬间失去了目标。
然而——
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
那金属盒子落在垃圾堆里,只是“噗”地一声,猛地爆开一大团极其浓密、刺鼻的白色烟雾。
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大半个小巷,能见度骤降至几乎为零!
“是烟幕弹!咳咳!”
“别让他跑了!开枪!射击!”军官在一片混乱和咳嗽声中厉声嘶吼。
盲目的枪声骤然炸响!子弹如同雨点般射入浓密的白色烟雾之中,击打在墙壁、地面和垃圾堆上,溅起无数碎屑和火星。
但已经太晚了。
就在烟幕爆开、所有人视线被阻、下意识躲避或开枪的混乱瞬间,柳泗早已凭借记忆和直觉,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小巷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半塌的矮墙缺口!
那缺口后面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也许是另一条死路,也许是另一栋建筑的后院,也许只是更深的垃圾堆。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子弹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灼热的气浪烫伤了皮肤。
他不管不顾,压低身体,如同矫健的猎豹,在浓雾和子弹的缝隙中疾驰。
砰!一颗流弹击中了他刚才所在位置的后方木板,打得木屑纷飞。
他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伤口崩裂的剧痛被求生的本能彻底压下。
眼前就是那个矮墙缺口!
他毫不犹豫地鱼跃而出。
身体凌空飞跃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屋顶上,穆聿息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是想亲自开枪,但又因为烟雾和混乱的射击而无法瞄准!
下一秒,柳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矮墙之后。
“停火!停火!”军官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烟雾中响起,“目标从东面缺口逃脱!追!快追!”
士兵们狼狈地从掩体后冲出,一边咳嗽一边试图驱散烟雾,冲向那个矮墙缺口。
屋顶上,穆聿息缓缓放下了抬起的手臂。
他看着下方逐渐散去的白色烟雾和那个空荡荡的缺口,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缩紧,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近乎暴怒的寒芒。
又让他跑了!
在绝对的优势和包围下,竟然又一次被他以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撕开缺口。
烟幕弹……他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手?!
“少帅……”副官气喘吁吁地跑上屋顶,脸色难看。
“废物。”
穆聿息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淬火的钢铁,没有看副官一眼,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个缺口,“封锁闸北区所有街道!他受了伤,跑不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是!”
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锋,迅速传达到每一个士兵耳中。
更大的搜捕行动,以废弃消防站为中心,如同瘟疫般向整个闸北区蔓延。
而此刻,柳泗正沿着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泔水桶的背阴小巷,踉跄着向前狂奔。
他的左臂被子弹擦过,火辣辣地疼,肋下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剧痛。
但他不敢停下。
身后的追兵声、犬吠声、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他像一头负伤的困兽,在迷宫般的贫民窟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求存。
目光扫过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寻找着任何可能藏身或摆脱追踪的机会。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前方巷口一个不起眼的、挂着破旧灯笼的矮门脸上——门脸上写着两个模糊的字:“浴堂”。
一个老式的、廉价的公共澡堂。在这个时间,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
水汽……高温……复杂的气味……或许可以掩盖血迹和气味,干扰追踪的狼狗。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他猛地冲了过去,掀开那厚重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布门帘,一头扎了进去。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肥皂、汗臭、霉味和潮湿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生存的本能,驱动着他向更深的、水汽更浓郁的地方跌撞而去。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犬吠声,已经到了巷口。
滚烫、污浊的水汽如同厚重的棉被,瞬间将柳泗吞没。
视线被彻底剥夺,耳边只剩下水流冲击地面的哗哗声和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浓烈的肥皂味混合着蒸汽钻入鼻腔,几乎令人作呕。
他踉跄着向前,凭感觉避开可能存在的障碍物,脚下是湿滑黏腻的地砖。
身后巷口传来的追兵呵斥和犬吠声被厚重的门帘和弥漫的水汽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必须尽快隐藏起来!
他摸索着向前,触碰到冰冷的、一排排的储物柜。
更衣区?他胡乱拉开一个空柜子,将自己那件染血的外套迅速塞了进去,然后继续向水汽更浓郁的深处挪动。
眼前隐约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池轮廓,热水从锈蚀的管道不断涌入,水面漂浮着泡沫。几个赤条条的身影模糊地泡在水池里,发出舒服的叹息,对刚刚闯入的不速之客毫无察觉。
柳泗没有停留,他需要的是更隐蔽、更能干扰气味的地方。
他沿着墙壁继续摸索,穿过水池区,来到一个个用简陋木板隔开的淋浴隔间前。大部分隔间都空着,只有少数几个传出水流声。
他闪身进入最里面一个没有水声的隔间,反手拉上那扇几乎不起作用的、满是水垢的塑料帘子。
狭小的空间里,热水管道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他拧开龙头,冰冷的水瞬间劈头盖脸地浇下,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瞬间冲淡了身上部分血腥味。他迅速调整水温,让热水流淌下来,整个人蜷缩在角落,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和伤口。
肋下的剧痛在热水刺激下变得更加尖锐,他咬紧牙关,额头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
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外间的任何动静。
很快,浴堂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和粗鲁的呵斥声。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了?我们这小本生意……”是澡堂老板惊慌失措的声音。
“闭嘴!搜捕要犯!所有人都出来!靠墙站好!”士兵冰冷的声音穿透水汽。
“哎呦!这…这客人们都光着身子呢……”
“少废话!快!”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抱怨声、以及柜门被粗暴打开的声音传来。搜捕的人进来了。
柳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关小了水流,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到了极致。
脚步声和呵斥声在更衣区和水池区回荡,似乎在进行粗略的排查。狼狗兴奋的吠叫声越来越近,显然被血腥味引到了这里。
“这边!气味到这边来了!”一个士兵喊道。
脚步声朝着淋浴区逼近。
柳泗的指尖扣住了刀片,眼神变得冰冷而绝望。如果在这里被发现,那就真的再无退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汪汪!嗷呜……”外面的狼狗突然发出一阵被打断般的呜咽和喷嚏声,吠叫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怎么回事?这蠢狗!”
“咳咳…这里水汽太大,味道太杂…狗鼻子被熏得受不了了…”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弥漫的、混合着各种刺鼻气味的滚热水汽,极大干扰了军犬的嗅觉!
士兵的脚步声在淋浴区入口处停顿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隔着厚重的雾气,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赤身裸体正在冲洗的人影,根本无法仔细分辨。
“妈的,这鬼地方怎么搜?”一个士兵骂骂咧咧。
“随便看看算了,那人受了重伤,还能跑到这里来洗澡不成?”另一个声音附和。
“头儿说了,不能放过任何角落!一个个隔间查过去!”
柳泗的心再次沉下。
他缓缓握紧了刀片。
就在这时,外面大厅突然传来另一个士兵急促的喊声:“喂!这边!后墙有个破洞!好像有人爬出去的痕迹!”
淋浴区入口处的士兵们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什么?快追!”
“留下两个人看着这里,其他人跟我来!”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淋浴区暂时恢复了之前的嘈杂水流声,只剩下两个被留下的士兵不耐烦地守在入口处,低声抱怨着。
柳泗缓缓松开了握着的刀片,靠在冰冷的隔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冷汗混着热水,早已浸透全身。
侥幸……又一次侥幸……
但危险并未解除。出口被士兵看着,他依然被困在这座迷雾般的澡堂里。
他需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伤口。
肋下的绷带已经完全湿透,血迹被热水晕开,但好在磺胺粉似乎起了一些作用,没有明显化脓的迹象。手臂的擦伤不算严重。
他撕下身上湿透的、原本用来伪装的旧衣服内衬,用相对干净的部分重新紧紧包扎了肋下的伤口。
然后,他关掉水龙头,侧耳倾听。
入口处的两个士兵似乎有些松懈,正在低声交谈,话题已经偏离了搜捕,转到了赌钱和买烟身上。
机会。
他绝不能等外面的大队士兵返回。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塑料帘子,赤着脚,如同水鬼般滑出隔间。水汽依旧浓重,能见度很低。
他贴着墙壁,向淋浴区的深处,也就是士兵声音传来的反方向摸去。
后面应该是……锅炉房或者堆放杂物的后院?
他摸索着,果然在尽头找到一扇虚掩的铁门。
推开铁门,一股更灼热的热浪和煤烟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大,一个巨大的老式锅炉正在轰鸣运作,旁边堆着煤块和杂物。角落里还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似乎是运煤出口。
小门没有上锁!
柳泗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小门。
外面是一条更窄、更肮脏的死胡同,堆满了煤渣和垃圾。胡同的一端被高墙封死,另一端则通向另一条稍宽的巷子。
他闪身而出,反手轻轻带上门。
瞬间的温差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半赤着上身,穿着湿透的裤子,伤口暴露在春风中,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找到遮蔽物。
就在他准备快速穿过死胡同,奔向那条稍宽的巷子时——
胡同口,一个身影恰好经过。
那是一个穿着旧棉袍、提着菜篮的老妇人。
她似乎被突然从运煤口冒出来的、赤着上身、满身伤痕的柳泗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菜篮脱手掉落,土豆萝卜滚了一地。
四目相对。
老妇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柳泗身上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似乎认出了什么,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大喊。
柳泗瞳孔骤缩。
绝不能让她喊出声!
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上前,左手猛地捂住了老妇人的嘴,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堵了回去。右手手臂则如同铁钳般环住她,将她迅速拖离胡同口,拉回堆满煤渣的死角。
老妇人惊恐万状,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柳泗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看着眼前这张布满皱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捂着她嘴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她牙齿的打颤。
杀了她。
最简单的选择。灭口,永绝后患。
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对他来说,一条无关紧要的老妇人的性命,与任务和自身安全相比,轻如鸿毛。
他的指尖微微绷紧,杀意一闪而过。
老妇人似乎感受到了那冰冷的杀意,挣扎得更厉害了,眼泪从眼角滚落。
就在柳泗的手指即将用力的刹那——
那双流泪的、充满恐惧和哀求的浑浊眼睛,莫名地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冰冷角落。
很多年前,可能哪个目标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眼神……在某个肮脏的雪夜……
他的动作僵住了。
捂着她嘴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懈了一点点。
不行。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杀意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烦躁和冰冷。
他不能在这里杀人。
尸体很快会被发现,反而会暴露他的行踪,引来更疯狂的搜捕。
他凑近老妇人的耳朵,用极其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威胁的声音快速说道:
“别出声。敢喊,就死。”
老妇人猛地一颤,惊恐地看着他,不敢再挣扎。
柳泗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堆叠的破旧空箩筐上。
他拖着老妇人,将她粗暴地塞进几个箩筐之间的缝隙里,又用几个空麻袋盖在她身上。
“躲着。半个时辰后才能出来。否则,你知道后果。”他冰冷地丢下最后一句警告,不再看她。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赤着上身,带着一身水汽和伤痕,如同矫健而狼狈的猎豹,迅速冲出了死胡同,消失在另一条巷道的拐角。
被塞在箩筐里的老妇人瑟瑟发抖,过了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早已空无一人。她瘫软在地,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巨大的恐惧让她甚至不敢立刻爬出去。
柳泗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狂奔,冷风刮过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他必须尽快找到衣服,找到新的藏身点。
穆聿息的网,一次又一次地几乎将他罩住。
而他,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总是在最后关头挣破网眼。
但下一次呢?
还能这么幸运吗?
他的体力在飞速消耗,伤势在加重。
这场追逐,似乎快要逼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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