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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烫
第十八章灼烫
雨,不知何时渐渐歇了。
竹楼里只剩下屋檐断续的滴水声,和火塘里新添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湿漉漉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草药被烘烤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顾觉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坐靠在竹墙边。阿泐蜷缩在他怀里,裹着厚厚的干燥薄毯,头枕着他的肩窝,呼吸比之前平稳绵长了许多,但身体依旧透着不正常的低温,偶尔会无意识地颤抖一下。
顾觉不敢动。
他怕惊醒怀里这难得温顺、却也异常脆弱的人,更怕那刚刚平复下去的、来自母蛊的不安会再次翻涌。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麻,脖颈被阿泐冰冷的发丝贴着,传来丝丝凉意,但他浑不在意。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这具单薄的身体上。
他能感觉到阿泐肩胛骨下方,那片暗金色的痕迹,隔着薄毯和衣物,似乎依旧散发着微弱的、不同于体温的热度。那热度不灼人,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活性,像是一只沉睡的活物,在皮肤下缓慢地呼吸。
这就是蛊吗?
自愿种下的,与宿主共生,甚至可能反噬其身的……力量?
顾觉的目光落在阿泐苍白的侧脸上。少年眉心微蹙,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那总是紧抿着、吐出冰冷字句的唇,此刻微微张着,失了血色,显得格外柔软,却也脆弱。
和平时那个冷静、疏离、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蛊师,判若两人。
顾觉的心口,那紧挨着阿泐的母蛊,传来一阵平稳而温顺的搏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子蛊的存在。
一种奇异的、酸胀的情绪,缓缓充盈了他的胸腔。
不是愤怒,不是不甘,也不是被操控的无奈。
而是一种……更沉重,也更柔软的东西。
他想起阿泐那句“我的,是自愿的”。是怎样的境遇,会让一个人自愿将这种诡异的东西引入自己的身体?是为了力量?是为了传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发现自己对阿泐的过去,一无所知。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被困在深山,与蛊为伴,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他留下的少年。
夜色在寂静中流淌。
后半夜,怀里的身体忽然开始发烫。
那低温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高热。阿泐开始不安地扭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他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破碎,含糊不清,夹杂着一些顾觉听不懂的、古老而扭曲的音节。
“……冷……阿母……不……不能……”
破碎的词语,像惊飞的鸟雀,撞进顾觉的耳膜。
阿母?
他在叫谁?
顾觉的心揪紧了。他收紧了手臂,将阿泐更紧地圈在怀里,用自己温热的胸膛贴着他滚烫的额头。
“没事了,阿泐,没事了……”他低声说着,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只能凭借本能,给予最原始的安抚。
阿泐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躁动略微平复了一些,但身体依旧烫得吓人。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眉头紧锁,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灼热。
顾觉抬手,用手背拭去他额角的汗珠,触手一片滚烫。他想起身去溪边弄些凉水来,却又不敢放开怀里的人。
正焦灼间,阿泐一直紧攥着薄毯的手忽然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顾觉的手臂。
那触碰很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顾觉低头,看着阿泐那只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指尖因为高热而泛着粉色。就是这双手,能调配出控制人心的蛊毒,能雕刻出无声的铃铛和诡异的“眼睛”,也能在此时,显露出全然的脆弱。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滚烫的手。
阿泐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指蜷缩起来,紧紧回握住了他。
力道很大,指甲几乎要掐进顾觉的皮肤。
顾觉没有挣脱,反而收拢手指,将他握得更紧。
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坚定的力道,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的焦躁。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阿泐滚烫的额头,闭上眼,感受着两人交握的手,和胸腔里那两只同频共振、仿佛相依为命的蛊虫。
时间在煎熬与静谧中缓慢爬行。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渐渐透出一点鸭蛋青的微光。
阿泐的高热,终于在黎明将至时,如同退潮般缓缓降了下去。呓语停止了,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只是握着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顾觉维持着相拥的姿势,一夜未眠。
他看着晨光一点点驱散黑暗,透过竹窗的缝隙,落在阿泐恢复了少许血色的脸上。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唇色依旧浅淡,却不再那么吓人。
像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过后,终于迎来的、脆弱的平静。
顾觉轻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试图将手臂抽出来。
阿泐在睡梦中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再次沉沉睡去。
顾觉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阿泐毫无防备的睡颜,感受着颈窝处传来的、温热而规律的呼吸,以及掌心那依旧有些偏高、却不再灼人的温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柔软情绪,如同破晓的晨光,悄然漫上心头。
他不再试图挣脱。
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两人都更舒服些,然后,重新靠回竹墙。
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竹林在晨雾中显得静谧而安详。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似乎……也不错。
至少,怀里这个人,是鲜活的,是温暖的。
至于那些秘密,那些算计,那些所谓的“债”与“宿命”……
等天亮再说吧。
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心跳,和自己胸腔里那只同样安稳的母蛊。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感觉到,阿泐肩胛下那片暗金色的痕迹,散发出的微弱热意,缓缓地、温柔地,笼罩住了他们两人。
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又像是一个……更加牢固的,无法挣脱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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