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桥》那篇文章，像一颗投入林晚晴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接连两日，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那些将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巧妙编织的意象，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尺素”，这个风雅而含蓄的化名，连同“一名仰慕你的同学”这个熟悉的落款，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不再是模糊的窥探者，而是一个拥有深沉情感与卓绝才情的、值得敬重的灵魂。

　　这种认知，让她对匿名者的好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她不能再仅仅被动地接收这些信件，她需要做些什么，去拨开那层迷雾，哪怕只是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周五下午，文学社按计划在活动室进行常规活动，主要是讨论下个月配合香港回归举办的诗词朗诵会细节。夏日的午后，阳光炙烈，活动室的老旧吊扇奋力旋转着，发出规律的嗡鸣，却驱不散满室的闷热。

　　林晚晴作为组织者之一，早早到了。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副社长张师兄站在前面讲解初步方案，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雷达，悄无声息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社员。

　　她的注意力，最终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落在了那个靠窗的角落。

　　苏默依旧坐在他习惯的位置上，微微低着头，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今天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额前的黑发有些过长，软软地遮住了部分眉眼，更添了几分沉静，或者说……孤僻。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却仿佛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右手食指的指侧，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因为长期握笔而形成的薄茧。

　　林晚晴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骤然涌现——字迹！

　　那几封匿名信上工整清秀、带着独特顿挫感的字迹，是她目前掌握的最具体、最稳定的线索。而苏默，恰恰是以字迹工整闻名，甚至得到过老师的公开赞许。

　　她需要比对。

　　活动进行到中途，张师兄安排大家分组讨论具体篇目。活动室里顿时喧闹起来，桌椅挪动，人声嘈杂。林晚晴深吸一口气，趁着这阵忙乱，站起身，装作要去资料柜取参考书的样子，走向活动室后方那个堆放旧物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些往届社员留下的、不再使用的杂物和旧资料。她记得，上次无意中翻看时，似乎看到过本届社员刚入社时填写的登记表。

　　她的动作看起来从容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擂鼓般敲击着耳膜。她蹲下身，假装在纸箱里翻找书籍，指尖却精准地掠过了那些无用的杂物，很快，触到了那一叠用铁夹子夹在一起的、略微泛黄的表格。

　　就是它！

　　她迅速地将那叠表格抽出来，就着从窗户透进的明亮光线，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页页快速翻过。目光如同探照灯，掠过一个个或潦草、或娟秀、或龙飞凤舞的名字和字迹。

　　终于，“苏默”两个字，和他的相关信息，再次映入她的眼帘。

　　就是这一页！

　　她屏住呼吸，将表格稍稍举起，让光线更充分地照射在上面。这一次，她看得比上一次在空荡活动室里匆忙一瞥要仔细得多。

　　表格上的字，因为框线的限制，比信纸上显得更为紧凑，但那股子沉稳的、一丝不苟的劲儿，却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几个关键字的写法——那个“林”字的右撇，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微回钩的顿挫；那个“桥”字的最后一笔竖钩，力道内敛却又笔锋暗藏；还有那种整体向右微微倾斜，却又被极强的控制力约束在方寸之间的布局……

　　像！太像了！

　　虽然匿名信上的字迹似乎更加放松、流畅一些，少了几分表格填写的拘谨，但那骨子里的神韵，那起笔落笔间难以模仿的个人习惯，几乎可以断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晚晴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一股混杂着震惊、恍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真的是他！
　　那个沉默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苏默。
　　那个总是穿着旧衣衫、低着头走路的苏默。
　　那个在支教时默默搬运物资、在合唱排练时站在最后一排角落的苏默。

　　竟然……就是他！

　　那些细腻入微的观察，那些真挚克制的赞美，那篇文采斐然、情怀深远的《桥》……所有这些让她心弦为之拨动的文字，竟然都源自于这个她从未真正留意过的、安静的同班同学！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耳边活动室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张轻飘飘的表格，和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晚晴，找到需要的书了吗？”张师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她的出神。

　　林晚晴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将那张登记表塞回那叠表格中，又将整叠表格胡乱地塞回纸箱，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本旧期刊，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嗯，找到了这本，参考一下。”

　　她拿着那本根本不需要的期刊，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腿脚竟有些发软。

　　她不敢再看向那个靠窗的角落，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讨论上。然而，她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那个方向的所有细微动静——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他偶尔调整坐姿时衣料的摩擦声，甚至是他清浅的呼吸声。

　　整个后半场活动，林晚晴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极其短暂地瞟向苏默。现在，她看他，不再仅仅是看一个普通的、内向的同学。

　　她看他低垂的、覆盖着柔软黑发的头颅，想象那里面蕴藏着怎样一个丰盈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她看他握着钢笔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想象就是这双手，在深夜的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滚烫而克制的文字；她看他洗得发白的衣领，心中涌起的不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一种混合着敬意与难以言喻的怜惜的复杂情感。

　　活动结束，社员们陆续离开。苏默依旧是最后一个，他默默地将自己坐过的椅子归位，又检查了一下窗户，才拿起他那个旧帆布包，低着头走了出去。

　　林晚晴刻意磨蹭了一会儿，直到活动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得更显肆意。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瘦削的、微低着头匆匆走远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影的尽头。

　　心中那份因为找到“答案”而产生的激荡，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汹涌的情绪。

　　知道了是他，并没有让故事结束，反而像是刚刚翻开了真正的第一章。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篇章，正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而她，作为这个故事的另一位主角，似乎也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以及……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位隐藏至深的“尺素”，这位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苏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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