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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神子来了。
太宰治挤在人群里,踮着脚看。中央那个赭发小子,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嘛,光着脚站在那里,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就在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时,那被称为神子的少年恰好抬眼望向人群,太宰治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是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海洋般沉郁而汹涌的蓝色。
他素来偏爱这种深邃的蓝色,但这双眼睛里的桀骜不驯,却比任何他见过的蓝色都要来得生动、危险,也更……吸引人,像一只没被驯服的、亮出爪牙的幼兽,让他一下就产生了“想逗一下玩玩”的兴趣。
这让他对这场表演更添了几分兴趣。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隐晦的感觉拂过太宰治的感知。并非气味或声音,而是一种……如同雨后初晴的大地,深沉、稳固、孕育着蓬勃生命力的安定感。
这感觉让他鸢色的眼底几不可察地一凝。
对他而言,这种代表着生与稳固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与压制,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如同幽暗潮水撞上坚不可摧的岸礁。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清先生讲述的神话碎片在他脑中回响——荒霸吐,东北地区所祭拜的异形神明,掌旅行安全,亦司足腰病痛之愈。
一个掌管旅途与下半身治愈的神祇,其“神子”出现在这伤兵充斥的营地,似乎又变得合乎逻辑。
布道近尾声。
今天的神子完成了第七次赐福。此刻,他正将手从一个伤兵溃烂的腿伤上移开。
那伤兵腿上狰狞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结痂,虽然未能完全愈合,但显然剧痛消退,脱离了危险。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充满敬畏的赞叹。
这与传说中荒霸吐治愈足腰病痛的特性隐隐吻合。
然而,太宰治鸢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看得分明,那蓝眼睛少年——神子殿下,在收回手时,身体刻意地晃了一下,额头迅速渗出冷汗,呼吸刻意加重,脸上摆出强撑的疲惫。
“荒霸吐神的恩泽,今日已播撒七次。”神子的声音带着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沙哑,“神恩需回归大地休憩。”
信徒们纷纷叩首,面露心疼。
太宰治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演技用力过猛,像隔壁阿婆和儿媳妇吵架时硬挤出的眼泪,扣一分。
而且,根据荒霸吐作为土地神的背景,其力量理应源于大地,生生不息。为何要伪装力竭?
他在隐藏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过于狂热的信徒可能因家人未得救治,突然冲上前想抓住神子的衣袖哀求。
神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那是一种被打扰的、像被脏东西碰到的、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的手腕随意地一抖,一股巧劲便将那信徒的手震开,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别弄脏我”的骄矜。
“秩序。”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冷意,让那信徒僵在原地。
随即,神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悲悯的、略带疲惫的神情。
太宰治挑眉:哦?表面小圣人,内里小霸王?
啊,他几乎要笑了。原来如此。
那副悲悯的神子面具之下,藏着一个脾气并不那么好、甚至有些骄纵的灵魂。
他遵守着每日几次和表演虚弱的规则,但在规则之内,他依旧会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喜怒,似乎被信徒惯坏了。
或者说,太宰治觉得,可能他遵守的规则就足够把他惯得任性了。
布道结束,人群散去。神子也在教主夫妻的搀扶下“疲惫”离去。
转身刹那,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边缘,脚步微微一顿。那双湛蓝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太宰治,没有惊愕,而是眯了一下,带着一丝被有趣事物吸引的亮光,以及被打量的不悦。
那抹蓝色在白嫩的脸上,像两簇骤然聚焦的冷火,牢牢锁定了他。
太宰治心中一凛,那股令人厌烦的安定感再次隐约传来,他强压下本能后退的冲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那抹独特的蓝色和其中蕴含的情绪默默记下。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靠近。神子去而复返,独自一人。
他停在太宰治面前,身上带着干净的泥土气息。脸上已无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悲悯。
“迷途的旅人,”他仗着荒霸吐的职能开口,声音空灵,但下巴依旧习惯性地抬着,带着一丝“我在施舍你注意力”的意味,“你在此徘徊,是祈求指引,还是治愈劳顿?”
话语是神子的,姿态却泄露了内里的高傲。
太宰治仰脸,沉默回视。
赭色的发丝看起来柔软却倔强地翘着,衬得那双蓝眼越发锐利;五官精致,带着未脱的稚气,眉宇间却已刻满挥之不去的桀骜。
抛开神子的光环,单论外貌,也是个极其亮眼、甚至堪称漂亮的存在。
这个距离,那股源于大地的亲和力更为清晰了,像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包裹着对方,却让太宰治感到一种仿佛要被固化和净化的不适。
他在心里嗤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针对这股不适感的反击欲:装模作样的小戏精。
神子歪了歪头,那悲悯表情像劣质墙面一样开始剥落,蓝眼睛里好奇与不耐交织:“你的眼里没有信仰,也没有痛苦。只有……让人不舒服的打量。”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带着点逼迫的意味,“你盯着我看什么?想求恩典,还是……找揍?”
这种直接、几乎戳破窗户纸的质问,带着他性格里的莽撞和直率,却让太宰治感到有些兴奋。
太宰治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在算,你刚才假装擦汗,一共眨了几下眼。”
神子:“……哈?”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太宰治继续用他那种平铺直叙的、气死人的语气补充:“五次。频率过高,显得很心虚。”
神子似乎被他的沉默和这句莫名其妙的指控激起了好胜心,那点伪装的神性彻底褪去,语气变得干脆甚至有点霸道:
“这里太吵了。”他微微蹙眉,仿佛连空气的浊重都令他生厌,随即利落转身,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用一种“不跟上来你就亏大了”,笃定对方会跟上的语气说:
“若想知晓答案,便随我来。”
这不是神谕,这更像是一个骄傲又任性的孩子王,找到了一个新奇的、会顶嘴的玩具,急于带到自己的地盘上独占研究。
太宰治看着那气呼呼的赭发背影,几乎能想象到那对蓝眼睛此刻可能带着的、像是终于抢到了最后一块糖般的小小得意
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抬步跟上,同时用对方一定能听到的音量“小声”感叹:
“神子殿下,走路同手同脚了哦。”
前面的背影猛地一僵,步伐瞬间混乱了一下,然后才强行调整回来,走得更快了,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句讨厌的话甩在身后。
…………
第七次。
中原中也感受着掌心下伤口愈合时传来的、细微的生命力流动,如同完成一项例行公事。他熟练地调动着力量,不多一分,不少一厘,精准地停留在“显著好转但未完全愈合”的程度。
随后,他依照那套刻入骨髓的规则,身体微微一晃,额角逼出细汗,呼吸刻意加重。
“荒霸吐神的恩泽,今日已播撒七次。”他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恰到好处的沙哑与虚弱,宣布今日的“神恩”已达上限。
眼角的余光瞥见父母脸上赞许又隐含紧张的神色,以及信徒们更加虔诚狂热的目光。
无聊。真想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飞。
中原中也在心底嗤笑,这套把戏他早已玩得炉火纯青,如同呼吸般自然。若非那夜的血腥教训和父母每日的耳提面命,他何须如此压抑自己?
就在他准备在父母的搀扶下退场时,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冲了上来,脏手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袖。一股被打扰的烦躁瞬间涌上心头。
想也没想,他手腕随意一抖,一股巧劲震开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排斥力。
“秩序。”他冷声吐出两个字,带着属于神子的威压和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脏东西离远点”的不耐。
看着对方惊恐后退,他心中掠过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随即又迅速用悲悯疲惫的面具掩盖过去。
转身离去时,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人群边缘。然后,他顿住了。
那里有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与周遭格格不入。
啧,看起来脏兮兮的,像只刚从什么地方滚了一圈、没人要的流浪猫。
中也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自己虽然陈旧但绝对干净的神子服饰,以及刚刚仔细洗过的脚丫,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我比较干净”优越感。
然而,与这略显狼狈外表截然相反的,是那双过于沉静,甚至带着几分空洞与倦怠的鸢色眼眸。
那颜色像是即将落尽的晚霞,沉淀着某种与年龄不符的东西——就是这双眼睛,刚才似乎一直在审视着他。
就是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让他很不爽。凭什么他这个神子在这里辛辛苦苦演戏,那家伙却能在下面像个检查功课的老师一样看戏?
脏兮兮的便服,过分明亮和冷静的鸢色眼睛。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不像其他信徒那样匍匐或狂热,而是……在看。
不是看神迹,不是看热闹,那眼神,像是在拆解一个复杂的机械,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齿轮的转动。
他在看我。不,他在看穿我。
一股极其异样的感觉攫住了中也。那不是被冒犯,更像是一种……自己的小秘密快要被发现的、又紧张又有点兴奋的战栗。
这个小鬼,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那精心编织的、关于力竭的谎言。
父母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停滞,低声催促。中也顺从地移动脚步,但那个鸢色眼眸的影子,却牢牢印在了他脑海里。
一个异常。一个看穿表演的异常。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某种被规则压抑已久的东西蠢蠢欲动。是好奇,是不服,也是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微妙好胜心。
回到帐幕后,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对父母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无视了他们担忧的眼神,便再次走了出来。
他要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径直走到对方面前,努力压下直接质问“你看什么看”的冲动,维持着神子的仪态,用荒霸吐的职能作为开场白:“迷途的旅人,你在此徘徊,是祈求指引,还是治愈劳顿?”
天知道他背这段话背了多久,可不能浪费。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保持仪态,中原中也,你是高贵的神子,不能跟一只流浪的脏猫一般见识……
近距离看,这家伙虽然浑身透着可疑和欠揍,那张脸倒是意外地清秀,甚至有种易碎感,尤其是那双近距离凝视下的鸢色眼睛,让人看不透,却又莫名地让他有些想伸手进去搅和一下,看看会不会有其他表情。
但是,他刚才是不是在笑我?他一定是在笑我!
对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鸢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啧,故弄玄虚。
中也心底那点不耐和好胜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歪了歪头,懒得再维持那套悲悯的腔调,语气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直率与逼迫:“你的眼里没有信仰,也没有痛苦。只有……让人不舒服的打量。”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与营地格格不入的冷清气息,“你盯着我看什么?想求恩典,还是……找揍?”
他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他看到对方鸢色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哼!这更让他确定,这家伙绝不简单,而且很讨厌!
一种“必须现在就弄清楚,不然今晚睡不着觉”的强烈念头占据了上风。去他的规则,去他的谨慎,他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小脏猫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在算,你刚才假装擦汗,一共眨了几下眼。”
中也:“……哈?”这人有病吧?谁表演的时候还数这个?!
小脏猫补充:“五次。频率过高,显得很心虚。”
中也一时语塞,感觉自己精心排练的“虚弱”受到了冒犯,一股火气冲上来,差点想用重力把这无礼之徒直接按进土里尝尝真正的大地气息。
但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对方说话时那种独特的语调——尾音带着微妙的婉转,让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父母似乎曾特意跟他提过某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具体是哪里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当时笑着说:“那边的人说话都像在唱歌,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和他们接触就好啦。”
“算了,看在他说话挺好听的份上……” 中也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这里太吵了。”他有些不讲理地撇了下嘴,像是给自己突兀的行为找个借口,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用一种带着孩童式任性、却又笃定无比的语气命令道:
“若想知晓答案,便随我来。”
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心里却在默默数着:一、二、三……若他胆敢不跟上,我就……我就明天在他帐篷门口用泥巴写个‘笨蛋’!
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中也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哼,还算识相。
毕竟,他可是荒霸吐的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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