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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篇(三)
一日午后,夏意正浓,天气晴好。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将庭院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蝉鸣声嘶力竭,反而更衬得这方天地有种喧嚣中的静谧。
宓妃信步走到府中引活水构筑的荷花池畔。
池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池中夏荷初绽,或粉或白,亭亭玉立,碧绿的荷叶如同巨大的玉盘,承接着偶尔滚落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与她在洛水神域见过的那些吸纳天地灵气、吞吐日月精华的仙葩灵草截然不同。
人间的荷花,少了几分神异与清冷,却多了几分真实的娇嫩、鲜活与触手可及的美丽。
它们依循着最自然的节律,生于淤泥,绽于清水,不疾不徐,自在荣枯。
她步入池畔的玲珑亭阁,倚着朱漆栏杆,目光落在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荷上。
那花瓣层层叠叠,边缘透着几乎透明的质感,嫩黄色的莲蓬掩在中心,周围簇拥着金色的花蕊,精致得如同造物主最温柔的杰作。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虚虚点向那朵粉荷。
并非要采摘,也并非要施展神力,只是纯粹地感受。
神念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蔓延过去,轻柔地包裹住那朵花。
刹那间,她“听”到了花瓣细胞舒展的微响,“看”到了脉络中汁液缓慢而坚韧的流动,“感受”到了花蕊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生命磁场与芬芳因子在空气中扩散的轨迹。
还有那花瓣表面,因池水蒸发而凝结的、肉眼难察的细微水汽,那清凉湿润的触感,仿佛直接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一种久违的、属于“水”的亲和与愉悦,自她神魂深处悄然升起。尽管此水非彼水,但天下万水,终究同源。
她清冷的眉眼,在不自知间柔和了下来。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看透万古沧桑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朵粉荷的娇影,以及池水的粼粼波光。
唇角,极其轻微地、自然而然地向上牵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并非刻意展露的笑颜,而是心神沉浸于自然之美时,最真实无伪的流露。
阳光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素雅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墨染般的长发垂落几缕在颊边。
她倚栏而立的身影,与这池荷、这清风、这暖阳,完美地融合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静谧,安宁,美好得超越了凡尘的烟火气,仿佛九天仙子偶然谪落凡间,暂憩于此。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通往后院的门廊处。
曹丕处理完冗杂军务,心中莫名萦绕着那抹清冷的身影,信步走来,本想看看她伤势恢复得如何,近日心境可有好转。
不料,刚踏入后院,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足以令任何人心旌摇曳的画面。
他的脚步瞬间停滞,呼吸亦是为之一窒。
看着亭中那沐浴在光尘中的女子,看着她脸上那抹从未对他展露过的、清浅而真实的笑意,曹丕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遍全身。
他见过她濒死的脆弱,见过她苏醒后的平静,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生动,柔和,仿佛卸下了所有无形的屏障,与这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将这一刻永远留住的冲动。
曹丕站在原地,屏息凝神,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目光深邃地、贪婪地凝视着那道身影,仿佛要将这画面镌刻进灵魂深处。
然而,亭中的宓妃,虽沉浸于感知,但神祇的灵觉何其敏锐。
几乎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她便已察觉。
宓妃指尖微顿,那萦绕花苞的神念如潮水般收回,脸上的那抹柔和笑意也如昙花一现,悄然敛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廊处的曹丕,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无言语。
曹丕见她已然察觉,便不再隐匿行迹,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踏上通往亭阁的石径。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戎装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与他此刻心中涌动的、陌生的柔软情愫形成微妙对比。
“看来夫人伤势已无大碍,气色也好了许多。”曹丕步入亭中,在她五步之外站定,目光落在她颈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上,语气听起来颇为寻常,仿佛只是随口关怀。
“劳公子挂心,已无妨了。”宓妃的声音依旧清淡,听不出喜怒。
曹丕的视线扫过亭中石案,上面摆放着一具七弦古琴,琴身木质温润,线条流畅,正是他前几日命人送来的前朝名琴“焦尾”仿品,虽非真品,亦是难得佳器。
“听闻夫人昔在河北,不仅容姿绝世,更精于音律,尤擅古琴,不知丕今日可有耳福?”他试探着问道,目光带着审视与期待。
这既是想验证传闻,也是想借此拉近彼此距离,窥探她内心世界的一角。
音由心生,他相信能从琴音中听出些什么。
宓妃目光掠过那具古琴。
她本尊自是精通音律,天地万物之声皆可为乐。
这凡间的琴艺,于她而言,不过是小道。但此刻,她看着曹丕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又想到那日他以奶娘性命相胁的话语,心知一味地沉默与疏离,并非长久之计。
或许,适当地展露一些“甄宓”应有的才情,更能符合这重身份,也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探究。
她略一沉吟,并未推辞,移步至琴案前坐下,素手轻抚过冰凉的琴弦,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她没有立刻弹奏,而是抬眸看向曹丕,问道:“公子想听何曲?”
曹丕见她应允,心中微喜,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道:“夫人随心而奏即可。”
他想听的,本就是她的“心音”。
宓妃垂眸,指尖轻轻搭上琴弦。
她并未选择那些流行的慷慨悲歌或缠绵艳曲,而是信手拨动了几个清越的音符。
随即,一段空灵、悠远而又带着几分寂寥之意的琴音,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初时如清泉滴落幽涧,泠泠作响,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
继而似明月照彻松林,清风拂过山岗,意境开阔而高远;
中间段落,音调微微转低,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悠长的怅惘与命运的幽微之感,如同雾锁重楼,月隐星沉,但那情绪并非激烈的悲恸,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看惯了离合的淡然伤怀;
最终,琴音又渐渐回升,复归于平和与宁静,余韵袅袅,仿佛一切悲喜都已融入天地,化作风轻云淡。
这琴音,全然不似出自一位刚刚经历家破人亡、被迫委身他人的年轻妇人之手。
没有怨愤,没有凄切,没有讨好。
它太超然,太干净,又太……古老。
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带着神祇俯瞰人世的悲悯与疏离。
曹丕精通音律,此刻却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琴曲之中,心神为之所夺。
仿佛看到了洛水之畔的烟波浩渺,看到了神女飘忽的身影,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凡俗的、宏大而寂寥的美。
他试图从中捕捉属于“甄宓”的情感,却发现那情感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真切,却无法把握。
一曲终了,亭中一片寂静,唯有荷香随风浮动。
曹丕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向宓妃的目光更加复杂难辨,惊叹中掺杂着更深的探究。
“夫人此曲……不知曲名为何?丕竟从未听闻。” 这曲风,与他所知的所有琴曲都迥然不同。
宓妃轻轻按住犹自微颤的琴弦,淡然道:“随心而奏,并无曲名。”
这确是她即兴之作,融入了她对洛水的记忆、对凡尘的观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因跨界重生而带来的缥缈心绪。
“随心而奏,竟能如此……”曹丕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顿了顿,转而问道,“夫人似乎对古籍典章也颇有涉猎?前日送来的那些书简,夫人可曾翻阅?”
“略看过一些。”宓妃答道。
曹丕有心考校,也是想与她有更多交流,便挑了几处《庄子》中较为玄奥的篇章,以及《史记》中关于天命人事的议论,提出疑问,与她探讨。
令他愈发震惊的是,无论他提及何书,涉及何等议题,眼前这女子总能淡然应对,言辞虽简洁,却往往能直指核心,发前人所未发。
她的见解,时而精辟入里,时而玄妙空灵,完全不像一个深闺女子所能及,倒像是一位隐世多年的博学鸿儒,不,甚至比那些鸿儒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近乎“道”的韵味。
几次问答下来,曹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美貌、刚烈、超然的生死观、绝世的琴艺、深邃的学识……这些特质单独出现在任何一人身上都已属难得,如今却完美地汇聚于一人之身。
而她那坎坷的命运——由袁熙之妻变为他的“阶下囚”,又曾决绝自戕——更为她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却又觉得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那日她所言“死生之外,何足为惧”再次回响在耳边。
此刻,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拥有如此心智与才情的女子,确实有漠视世俗荣辱的资本。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倾慕、占有、征服以及一丝因无法完全掌控而产生的挫败感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他想要得到她,不仅仅是这具倾国倾城的皮囊,更是她那个神秘的灵魂。
“夫人之才,堪称女中博士,丕……佩服。”曹丕终是喟叹一声,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赞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往日只闻夫人之名,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
宓妃对于他的赞叹,只是微微颔首,并未流露出丝毫得色,仿佛这一切于她,不过是寻常。
“公子过誉了。”
她的反应如此平淡,更让曹丕觉得她深不可测。
他又在亭中坐了片刻,随意问了些饮食起居的琐事,宓妃皆是以最简短的言语应答。
气氛虽不热络,却也没有了最初的冰冷僵持。
直到夕阳西斜,将池水染成金红色,曹丕才起身告辞。
离去前,他深深看了宓妃一眼,道:“此处清幽,夫人若觉闷了,可随时命人通传,府中藏书阁亦可随意进出。”
这是他给予的特权,也是一种进一步的认可与示好。
“多谢公子。”宓妃起身,依礼相送。
曹丕转身离去,玄色身影消失在暮色渐起的庭院中。
他知道,今日这番接触,虽未能真正打破她心防,却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为瑰丽、更为复杂的甄宓。
这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兴趣与决心。
而亭中的宓妃,待他走后,目光再次投向那满池荷花,眼神依旧平静。
展示才情,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更好地扮演“甄宓”这个角色,在这凡尘暂时立足。
曹丕的欣赏与热切,在她眼中,与池畔拂过的风,并无本质区别。
宓妃指下无意识地拨动一根琴弦,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单音,融入渐起的晚风与蝉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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