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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茧
启程前最后一日,连那点有限的在园林中“散步”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凌清泓被明确告知,需在院中静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闷,连日光都显得苍白无力,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他没有等来父亲最后的训诫,也没有等来陈凤仪假惺惺的“慈母”叮嘱,等来的,是一位他几乎快要遗忘,却代表着凌家最深固、最不容置疑的规矩的存在,刘嬷嬷。
刘嬷嬷是凌家的老人,据说伺候过凌万疆的祖母,在凌家内宅资历极深,连陈凤仪都要让她三分。
她总是穿着一身浆洗得硬挺的深褐色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紧实的髻,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看透世情、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却体格健壮的仆妇,如同她的影子。
“五公子。”刘嬷嬷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叶摩擦,“奉夫人之命,老身前来为公子查验行装,并……确保公子仪容体态,皆符合凌家规范,不致在海川陈家面前失了礼数。”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查验行装?他有什么行装可查?所有一切,不都是凌家准备的吗?至于“仪容体态”……凌清泓的心猛地一沉。
他明白了,这并非简单的梳洗打扮,而是一场更深层次针对他这具“容器”的检查,一场凌家式的,不带星轨司高科技仪器,却同样冷酷无情的“体检”。
“有劳嬷嬷。”凌清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反抗是徒劳的,只会引来更粗暴的对待。
刘嬷嬷微微颔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开始扫视整个房间,目光在“葬泓”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示,随即示意身后的仆妇开始“整理”他那本就寥寥无几的行李。
所谓的整理,不过是将其中的所有物品,包括衣物、琐碎物品,甚至笔墨纸砚,都一件件抖开、摸索、仔细检视,仿佛在寻找什么违禁品,或者……确认没有夹带任何不该有的东西。
凌清泓沉默地站着,看着她们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如同对待赃物般翻弄,一种被剥光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行李“查验”完毕,自然一无所获。刘嬷嬷的目光重新落回凌清泓身上。
“请公子宽衣。”她的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凌清泓身体僵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知道这一刻会来,却没想到是以如此直接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在这样一位代表着家族古老规矩的老嬷嬷面前,他连一丝遮羞布都无法保留。
他缓缓抬手,解开锦袍的系带。月白色的外袍滑落,接着是中衣,里衣……直至身无寸缕。
初秋微凉的空气接触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他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能感觉到那三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审视着他每一寸肌肤,每一道骨骼的轮廓。
那两名仆妇的目光是麻木而机械的,如同在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程度。而刘嬷嬷的目光,则更加深沉,更加具有穿透力。
她走上前,干枯如同鸟爪的手,毫不避讳地抬起他的手臂,检查腋下、关节;拨开他垂落的发丝,查看耳后、脖颈;甚至抬起他的脚,查看脚底。
“公子过于清瘦了。”刘嬷嬷评论道,声音里听不出是关切还是不满,“陈家喜好丰腴些的,看来路上的饮食需多加注意。”
凌清泓紧闭着双眼,牙齿将下唇咬得泛白。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即将被送往市场的牲口,正在被评估品相、肉质。
但这仅仅是开始。
刘嬷嬷的检查,远不止于体表。她让一名仆妇取来一个古朴的檀木盒子,打开后,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排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玉针,以及几个小巧的、不知装着什么油脂或药液的瓷瓶。
“老身需查验公子经络气血,确保路途劳顿,不致引发旧疾,亦不会……携带隐忧。”刘嬷嬷拿起一根中空的玉针,在烛光下看了看针尖,“请公子忍耐。”
旧疾?隐忧?凌清泓心中冷笑,他们真正担心的,是他体内那不稳定的“白燎核心”吧!星轨司用冰冷的仪器探测,凌家则用这种更古老,更贴近“人体”的方式,来确认他们的“财产”是否处于可控状态。
玉针刺入他背部的穴位,并非为了治疗,而是一种探测。针尖传来的并非单纯的刺痛,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引动气血共鸣的酸胀感。他能感觉到,随着玉针的深入,体内那沉睡的“核心”似乎被微微触动,左眼传来隐隐的灼热。
刘嬷嬷的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闭着眼,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聆听他血脉中流淌的声音。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低温,探入的似乎不仅仅是脉搏,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那与“镜池”隐隐共鸣的“重瞳”的力量,以及……“白燎核心”那不安分的低语。
时间在无声的检查中缓慢流逝。玉针在不同的穴位起落,偶尔会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灰色气息,被刘嬷嬷用特定的瓷瓶接住、封存。那是什么?是“核心”逸散的能量?还是他积郁的病灶?
凌清泓不知道。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所有的秘密都在这种古老而残酷的手段下无所遁形。汗水从他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种深入骨髓、触及灵魂的窥探带来的极致羞辱与恐惧。
终于,刘嬷嬷拔出了最后一根玉针。她示意仆妇为凌清泓披上衣服,自己则仔细地清理、收好那些玉针和瓷瓶。
“公子气血确有淤塞,神魂亦有不稳之象。”刘嬷嬷看着凌清泓,那双老眼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看到了他心底那疯狂滋长的恨意与谋划,“此去海川,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最忌心绪动荡,思虑过甚。望公子……静心,凝神,安分守己。”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警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老身会回禀夫人,公子一切……尚可。”她刻意加重了“尚可”二字,意味着他勉强合格,但隐患犹存。
说完,她不再多看凌清泓一眼,带着仆妇和那个檀木盒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合上。
凌清泓浑身脱力般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刚刚披上的外袍松散开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上被玉针刺探过的穴位还在隐隐作痛,那种被从里到外彻底检查、评估、甚至“采样”的感觉,久久不散。
刘嬷嬷的“非手段检查”,比周烬的仪器更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无法言说的恐怖。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探查,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是家族权力对他个体最彻底的否定与掌控。
他们剥开的,不仅仅是他的衣服,更是他试图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他蜷缩在地上,将脸埋入臂弯,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哭泣,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却无法爆发的无声嘶鸣。
剥茧抽丝。
他们正在一层层剥去他作为“人”的外壳,试图将核心暴露出来,牢牢掌控。
但他们不知道,或者不在乎。
那被包裹在核心深处的,并非温顺的丝,而是……一点即燃的、毁灭性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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