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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的星光 (下)
有人说,夜晚是最好的显影液,能将白日里所有模糊不清的心事,都冲刷出清晰而锐利的轮廓。当喧嚣的白日落下帷幕,当操场上只剩下空旷的看台和寂静的跑道,那些被阳光晒得无处躲藏的情绪,便如同潮水般漫上来,淹没脚踝,淹没心脏,直至没顶。
林未雨觉得自己正漂浮在这片无声的潮水里。下午顾屿背着沈墨离开的那个画面,像一帧被按下了慢放和循环键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他蹲下时绷紧的腿部线条,他脖颈后微微被汗湿的短发,沈墨环住他脖子时那微微颤抖的手臂,以及他们重叠在一起、被夕阳拉得老长的影子……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晚饭她吃得食不知味,食堂里人声鼎沸,她却觉得像置身于一个隔音的玻璃罩子里,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周晓婉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低声问了句“没事吧?”,她只是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就在她收拾好饭盒,准备回教室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时,口袋里的老旧诺基亚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浩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操场看台,速来。顾屿也在。”
“顾屿也在”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她刚刚建立起的、试图封闭自己的外壳。去,还是不去?理智告诉她,应该远离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源头,可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在通往操场的林荫路上了。
夜晚的操场与白天的喧闹判若两地。巨大的照明灯已经熄灭,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的光线和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跑道的轮廓和看台水泥台阶的层次。风比白天凉了许多,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着香樟树尚未落尽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个窃窃私语的灵魂。
她远远就看到看台最高的那一层,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以及一点猩红的光点在明明灭灭。走近了,才看清是周浩、顾屿,还有……膝盖上缠着厚厚纱布,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沈墨。她坐在顾屿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但那距离在此刻静谧的背景下,显得微妙而刻意。
“未雨!这边!”周浩率先看到她,用力挥了挥手,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看不清品牌的塑料袋,里面传出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音。
林未雨深吸一口气,踏着冰冷的台阶走上去。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水泥,而是即将踏上一片未知的、充满危险又充满诱惑的领地。
“喏,给你的。”刚走近,周浩就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冷冻的冰红茶,递到她面前,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在白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牙,“庆祝运动会圆满结束,以及……某些人的英雄壮举。”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旁边的顾屿一眼。
顾屿没说话,只是靠在身后的栏杆上,微微仰头看着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侧脸在月光下像一尊线条冷硬的雕塑。他手里也拿着一瓶冰红茶,但似乎没怎么喝,拿瓶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郁。
沈墨接过周浩递来的冰红茶,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看向林未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疼痛和某种奇异兴奋的红晕:“未雨,下午谢谢你们啊,要不是你们第一时间冲过来,我估计得在跑道上趴好久。”她的声音比平时轻柔,带着刻意的讨好,或者说,是某种胜利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失败者的怜悯?
林未雨接过那瓶冰冷的冰红茶,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没什么,应该的。”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她拉开拉环,呷了一小口,冰凉的、带着苦涩气泡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那团莫名的火,却带来了另一种空虚的冷。
“来来来,别光喝啊,说点什么。”周浩显然是活跃气氛的主力,他一屁股坐在水泥台阶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林未雨也坐下,“今天咱们(三)班总分年级第三,不错了!特别是顾屿,跳高第一,四乘一百米接力最后一棒绝杀,牛逼!”他说着,用力拍了一下顾屿的肩膀。
顾屿被他拍得晃了一下,终于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淡淡地瞥了周浩一眼,没什么表情。“运气好。”他吐出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你这叫实力!”周浩不以为然,又转向沈墨,语气夸张,“还有沈墨,巾帼不让须眉啊!三千米,说上就上,虽然最后……呃,过程有点曲折,但精神可嘉!值得浮一大白!”他说着,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
沈墨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红茶冰凉的瓶身,小声说:“我就是……不想给班级拖后腿。”说完,她飞快地抬眼瞄了一下顾屿,见他没什么反应,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林未雨沉默地喝着冰红茶,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那些关于班级荣誉、关于运动精神的讨论,似乎都隔着一层膜。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集中在顾屿和沈墨之间那微妙的气场上。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吗?那下午那个背她的举动又算什么?普通的同学互助?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别人?
无数个问号像水草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想起下午那个“Abyss”的单词,此刻,她仿佛正坐在这个深渊的边缘,冷风从深渊底下吹上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周浩似乎并没察觉到两个女生之间,以及林未雨和顾屿之间那复杂涌动的心绪,自顾自的喝着冰红茶水,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便携音箱,接上了他的MP3。
很快,一阵熟悉的吉他前奏在寂静的夜空中流淌开来,是那首风靡了整个校园,也风靡了无数个青春梦境的《那些年》。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胡夏清澈而带着伤感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温柔地洒在空旷的操场上,也洒在四个各怀心事的少年心头。
“我靠,这歌……”周浩跟着哼了两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感,“哎,你们听说隔壁班那事儿了吗?”
“什么事?”沈墨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暂时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就(七)班那个李婷,和(九)班那个体育生张弛,他俩……好像被班主任逮到在实验楼后面……那啥了!”周浩挤眉弄眼,语气里充满了青春期少年对“禁忌”话题特有的好奇与兴奋。
“真的假的?”沈墨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我就说他们平时眉来眼去的……”
“那还有假?听说张弛差点被处分,李婷她爸妈都闹到学校来了!”周浩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林未雨心里咯噔一下。早恋,在这个年纪,就像是伊甸园里那颗诱人却明令禁止的苹果,散发着危险的芬芳。她下意识地看向顾屿,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某个方向,眼神空洞,似乎并没有在听周浩的八卦,又或者,他听到了,但对此漠不关心。
“唉,你说他们图什么啊?”周浩灌了口酒,老气横秋地感叹,“现在谈什么恋爱啊,毕业了各奔东西,十有八九得掰,浪费时间,影响学习,还惹一身麻烦。”
“也不一定吧……”沈墨小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和倔强,“如果是真的喜欢,距离也不是问题啊。而且,青春不就是用来疯狂一次的吗?不然多遗憾。”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顾屿。这一次,林未雨捕捉到了那道目光,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尖上。
“疯狂?”周浩嗤笑一声,“代价太大了好吗?你看看李婷,现在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了。要我说啊,喜欢一个人,默默放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搞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猛地投入林未雨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默默放在心里……是啊,她不就是一直这样做的吗?可是,默默放在心里,就不会受伤了吗?看着他在别人身边,看着他对别人好,那种细密而持久的疼痛,难道就比“说出来”的后果轻松吗?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冰红茶,冰凉的液体此刻却像汽油一样,浇在她心头的火上,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让那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而无声。
“那也不一定。”一直沉默的顾屿,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依旧看着远方,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有时候,不说出来,可能后悔一辈子。”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嘲弄,“而且,朋友?……呵,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关系。”
他的话像一阵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林未雨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孤独和疏离的轮廓,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是在说他自己吗?他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他总是给人一种背负着很多秘密的感觉?
沈墨似乎被顾屿话里的冷漠刺了一下,脸色更白了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用力地捏紧了瓶子,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周浩也愣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试图缓和气氛:“哎呀,我说顾少爷,你能不能别这么悲观?咱们兄弟这关系,那可是铁打的!以后就算你去了清华北大,我去了体院,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顾屿终于转过头,看了周浩一眼,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没接话,只是拿起啤酒,和周浩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在月光下清晰地滚动,带着一种隐忍的、吞咽下所有情绪的决绝。
《那些年》的旋律还在继续,唱着“好想再回到那些年的时光,回到教室座位前后,故意讨你温柔的骂……”歌词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每个人伪装平静的表象,露出内里鲜活的、跳动着的、名为“喜欢”的神经。
林未雨觉得自己的那根神经,正在被这歌声,被这夜色,被眼前这个人,反复地拨动着,又酸又麻,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她偷偷地看着顾屿的侧影,看着他指尖再次燃起的猩红一点,看着他被月光浸染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眉眼。他和沈墨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午那个背,是出于责任,同情,还是……也有那么一丝丝的特别?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停止这种猜测。就像陷入了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未雨,”沈墨突然转过头,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你觉得呢?”
“啊?什么?”林未雨猛地回过神,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样,心跳漏了一拍。
“就是……喜欢一个人,该不该说出来啊?”沈墨看着她,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寻求同盟般的期待,又或者,是一种更复杂的、宣示主权般的挑衅?
林未雨的心脏骤然紧缩。她感觉到顾屿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虽然只是一瞬,却让她如坐针毡。她该怎么说?说应该?那岂不是鼓励沈墨去对顾屿表白?说不应该?那又像是印证了周浩的话,也像是……在对自己判刑。
她握着冰红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冰凉的瓶子几乎要被她的体温捂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萧瑟,卷起地上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知飘向何方。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知道……”
这是真话,也是此刻唯一能说出的、保全自己的话。
沈墨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又像是意料之中,她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转回头去,继续小口地喝着酒。
气氛一时间又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僵持。只有《那些年》的歌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诉说着回不去的遗憾和放不下的眷恋。
“青春是一场大雨,即使感冒了,也盼望回头再淋它一次。”
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此刻突兀地出现在林未雨的脑海里。
可她觉得,自己此刻正淋着的这场名为“青春”的雨,非但没能让她感受到任何酣畅淋漓,反而冰冷刺骨,让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狼狈不堪,而且,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发红、只有寥寥几颗星辰闪烁的夜空。那点点星光,那么遥远,那么冷漠,像极了某些人的眼睛,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
顾屿,对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呢?是一个需要帮助时才会想起的语文“工具人”?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坐在你斜后方的普通同学?
这个问题,她只能在心里,对着这片沉默的夜空,无声地呐喊千遍万遍。
而答案,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听不见任何回响。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啤酒罐空了,歌声也停了。周浩打了个哈欠,嚷嚷着“撤了撤了,明天还要早自习”。沈墨在顾屿和周浩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膝盖上的纱布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林未雨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三个人的背影。周浩在左边咋咋呼呼,顾屿在右边沉默地撑着沈墨的手臂。那个画面,再次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个夜晚,这片星光,这场关于青春和心事的讨论,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迟到的、多余的旁观者。
那些在胸腔里发酵了一晚上的、混合着失落、酸涩、迷茫和一点点不甘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
青春烟雨迷蒙,而她,在这场浩大的烟雨里,迷失了方向,也淋湿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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