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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潼川夜前(二)
宣武殿中,灯火被风吹得一跳一跳,军图铺满整张案几,红黑两色的筹子挤成一团,像被人按在喉咙上的一只手。
侍从低声禀报:“陛下,城中存粮……按今日的折子算,只够三日。”
武元姝“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她早就心里有数。
真正让她在意的不是“三日”,而是那条被敌军完全封死的粮道——她在图上看过无数遍,连夜翻过、改过、推演过所有可能的打通路线,最终得出的只有一句话:
现在想打通,已经晚了。
她抬手,指尖轻轻按在那条被墨线缠绕住的路上。
“顾长陵人呢?”
“在西城点兵,刚从城头下来。”副将上前一步,“要臣去唤?”
武元姝顿了一瞬:“让他来。”
顾长陵进殿的时候,肩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靴底带着泥,步子却一如既往地稳。
“臣顾长陵,参见陛下。”
他一抱拳,目光下意识扫过案上的军图——敌军的黑筹子又往城边逼近了一圈。
“今日西城如何?”武元姝没抬头,只问。
“箭矢还能撑三日,守军还能撑五日。”顾长陵道,“再往后……就要靠人顶在城头上。”
“人,总归还能想办法补。”她淡淡道,“粮补不上。”
顾长陵指节微微一紧。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油灯在风口“滋”的一声一声地响。
武元姝继续问道:“三路边军斥候,可有回报?”
顾长陵收了心神,按顺序答道:“北境三营,今年雪下得早,秋后新粮尽入边仓,当粮草结余两月有余;西陲驻军因春战告捷,军马折损少,军粮结余一月又十余日;中线关隘新募之兵方入冬营,冬粮尚未大用。”
“那三封急报?”
“已发。”他说,“皆按‘急’字投递。”
武元姝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案上点了点:“中枢如何回?”
“首封归于常规军报,照旧程转发兵部;”顾长陵声音更低了些,“至今尚未见加急回批。”
殿中气压又低了几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军律怎么写的?”
顾长陵怔了一瞬,随即答道:“遇战况急变、围城断粮,主帅得权宜调拨兵、粮以救急……事后须回报中枢,听候军法。”
“嗯。”武元姝淡淡道,“那就照军律来。”
她抬眼看他:“潼川被围,城中断粮,三路边军尚有余粮。——顾长陵,你是镇北行营都督。”
顾长陵指节收得更紧了些。她的意思,他懂。
“按军律行事,”武元姝道,“先调粮再回报。至于军法——战后再算。”
顾长陵缓缓伏下身去,重重一揖:“……臣请自当其责。”
“那就去吧。”她道,“以行营都督临阵节制诸营的名义,给三路边军各下一道军令。命他们就地起运军粮,先上路,后补文书。”
“谨遵军令。”
此事议完,良久,武元姝抬眼,目光落到他身上。
“你觉得,潼川还能守几日?”
顾长陵迎着她的视线,沉默片刻,低声道:“……守得过十日。”
“再往后,”他顿了一顿,“就要看陛下——是否愿意舍一城。”
“朕不舍。”
武元姝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潼川一破,京畿就成平地。朕若舍潼川,就是拿自己的龙椅去赌。”她抬手,手背轻轻敲在军图上,“朕不做这种买卖。”
顾长陵垂下眼:“那臣便守到最后一日。”
“你守不了。”
她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吃了几碗饭:“你得走。”
顾长陵在原地微微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
“潼川被围前,镇北军主力在外。”武元姝道,“敌军如今兵分三路,表面上围城,实际上余势还在北面、东面游弋。”
“朕在城里,只能看着他们逼近。你若在城外——”
她抬手,一粒红筹子从指间弹出,“啪”一声,落在外圈。
“就能有人,从背后掣杀。”
顾长陵的指节一下绷紧。
“臣在城中,也能护陛下。”他咬住后槽牙,“若出去——万一杀不回来,城内只余陛下孤身一人……”
“你以为朕是等人来护的?”武元姝看了他一眼,“朕自己就是这城里的刀。”
她站起身,指尖在军图上轻描一圈潼川城墙:
“顾长陵,潼川要守,靠的是两件事。一是城,一是人。”
“朕在城里,城就不会先倒。你在外头,外阵才有真正的锋。”
她抬眼:“你若死死护在朕身边,潼川迟早要死在这口锅里——所有人都跟着陪葬。”
顾长陵沉声道:“臣不怕死。”
“朕怕。” 她这句“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值”。
“你死在朕前面,尸体堆成一座小山,敌军照样能从你身上踩过去。”武元姝目光很冷,却压着一种极深的倦意,“朕要的,不是一个死在朕面前的将军,而是一个能从外面杀回来的。”
“你若真要护朕——”
她一字一顿:“就给朕活着出去,再活着杀回来。”
顾长陵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是不懂她说的话。恰恰因为太懂,他才更想留在城中。
“城门如今虽未完全封死,”他压着声音,“但敌军已经察觉西北角有暗门。冯将军昨夜突围,折了三分之二的人,自己也没能回城。”
“臣若这时候出城,敌人不可能——”
“你不是冯将军。”武元姝道。
她抬手,将他叫到案前,指节在一条侧道上轻轻一点:“你从这里走。”
“今夜二更,城中放一把火,你趁乱自北门侧巷出城。”
“朕已经让人把那条巷子里的房屋拆了一排,空出道缝。敌军以为那里是城破旧伤,不会第一眼想到。”
“你从那里杀出去。”
“带多少人?”顾长陵问。
“你自己挑。”
“能多则多。”他道。
“最多三千。”武元姝淡淡道,“再多,城里就要塌一角。”
顾长陵咬牙:“……臣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团躁动的火:“臣出去之后——往哪条线接应?”
武元姝道:“北面二十里,镇北军主力有一支偏师在调动,你之前布过的斥候点,朕没动。你先找他们。”
“再往后——”她目光一点点沉下去,“从外头看朕给你的信号。”
顾长陵一愣:“何信号?”
武元姝并没有立刻答。她的视线在军图上缓缓游走,停在潼川城的符号上,指尖轻轻按了一下:“你在城外,看三样东西。看潼川城头的旗,还在不在。看敌营的火,是紧是松,是一团一团逼上来,还是拉开了缝。”
“再看他们的阵形——若攻得不像攻,退得不像退,那就是朕在做文章。”
顾长陵下意识问:“陛下打算如何做?”
“怎么做,是朕的事。”她截断他,“你在外头,不知道细节,对你反而是护。”
她抬眼,声音压低了一线:“你只记住——朕会想办法,让他们误以为潼川撑不住了,却又不敢真的放手。”
“他们一松一紧,一进一退,阵脚乱了,你就有地方下刀。”
顾长陵指节收得更紧:“若敌将不信?若他们干脆强攻?若他们不肯被牵着走……”
“一场仗,有什么是一定的?”武元姝淡淡道,“顾长陵,你在北境这些年,哪一刀砍下去之前,不是在赌?现在不过是把这一刀——”
她抬头,看向他:“赌在朕自己身上。”
顾长陵喉间发涩:“陛下这是——拿自己做饵。”
“饵总得有人当。”武元姝道,“朕若不当,难道让你去?”
她往后一靠,肩背贴上椅背,像是终于累了:“你记清楚。”
“朕会在城里拖住他们,拖到你能从外头杀回来。”
“你若杀回来——” 她一字一顿,“便是朕赌赢。”
“你若回不来——” 她垂下眼,语气平平:“那就当朕自己把这一身龙袍赔进去。”
“到那时候,潼川城破,人死城亡,你也不用替朕收场了。”
顾长陵胸腔像被硬生生劈开一条缝。
良久,他终于压着声音道:“……臣若回不来。”
“那就是臣无能。但臣若回来了——”
他抬眼,目光炽热到几乎要烧出来:“臣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不是被迫撑到最后一刻的人,是亲自把这局拖到‘赢’的那一个。”
武元姝看着他,缓缓勾起一点笑意:“那就回来看。”
她抬手,将案侧一直放着的前敌节制牌推到他面前:“今晚二更,你带这块节制牌出城。镇北军正符,留在朕手里。”
“朕在城里等你——”
她一字一顿:“把这块节制牌,完完整整拿回来。”
顾长陵伸手去接的时候,指尖轻微发抖:“臣——”
他刚要说“领命”,喉咙忽然堵住。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道:“臣若有一日,不能再为陛下领命——便是臣命尽之时。”
武元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她把节制牌往他手心一按:“活着杀回来,朕没空给你收尸。”
顾长陵退到殿门口的时候,武元姝没有叫住他。只有风从半掩的门缝里灌进来,把案上的那张军图掀起一角。
她伸手按住,指尖落在“潼川”两个字上,停了很久。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当初在祖宗牌位前,也是这样——没人问她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只问她“可愿为大周社稷”。
如今在潼川城头,也没人在她面前跪下,劝她别这样拿命赌。
那就算了。
她自己问过自己一次,也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她愿赌。
顾长陵从宣武殿出来时,夜已经压下来了。
殿中那盏灯还亮着,他转身时,余光里还能看见她站在军图之后,伸手在那条被墨线缠住的粮道上轻轻一点。
“活着杀回来,朕没空给你收尸。” 那是她方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出了殿门,才又顺路上了一圈西城,甲衣上沾了一层新的血痂……
回到行营,军需郎中还在案前,显然是在等他议事完回来。他想起刚才在殿里,她捏着那枚红筹子,几乎是平静地对他说:
“按军律行事。先调粮,再回报。战后当问罪。”
那时她眼里没有一点犹豫。
——她把“战后问罪”四个字,说得像“明日上朝”一样自然。
顾长陵垂着眼睫,笑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又很短。
帐门轻响,亲兵在外禀报:“行营都督府的军令使已候在外头,问可有调令。”
顾长陵“嗯”了一声:“叫他进来。”
军令使进帐行礼,腰间的虎符在灯下晃了一下,闪过一丝冷光。
顾长陵看着那块虎符,心里把最后一笔账算完。
——若调粮不当,三路边军有人断供,有人死在缺粮的营盘里,他这一生都得背着“毁一线”的骂名。
——若不调,这座城三日后断粮,守不满二十日,她会站在城头,看着城门被攻破。
两边秤砣轻重,他很清楚。
“传令。”他终于开口,“镇北军行营都督顾长陵令——”
军令使立刻挺直了背。
“北境三营、西陲军镇、中线关口,各点出仓中不足三成之粮,沿既定粮道,本日起程,昼夜行军,火速赴潼川。”
军令使一愣:“三成……将军,若无中枢明旨,怕要——”
“见不到明旨了。”顾长陵打断他,“等三部六印走完旧例,粮车到潼川,城已经空了。”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冷静而简练的调子:“按军律,遇围城断粮,主帅得权宜调拨。此调令一应后果,由镇北军行营都督顾长陵一人当之。”
军令使怔了一下,连忙应声:“是!”
等人退到外间去抄录军令、分发三道军符时,帐中只剩他和军需郎中。
军需郎中手心发凉:“将军,这……这份军令,若事后追究,是要——”
“斩。”顾长陵平静地替他答了第二次。
他伸手把那本军需簿推到自己面前,拿起笔,在“调拨记”一栏落下几行字,将方才那道口谕如实写入案:
“贞曜四年正月十五日,潼川被围,城中断粮,依军律,行营都督顾长陵令三路边军权宜调拨军粮,以救潼川。”
字迹瘦劲,一笔一画落得极稳。
写完,他把笔搁下,按住那一行字,慢慢地说了一句:“……臣知军法。”
殿里那道声音还在耳边——“战后当问罪。” 他知道,这四个字,是说给他听的,也是她给自己的。
外头传来军号声。送令的骑兵已经跨上马,铁蹄在石板上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沿着夜色奔向北境的雪路、西陲的黄土、中线的关隘。
顾长陵站起身。他拿起案旁那柄长刀,系好刀带,重新扣上胸甲,动作利落得像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军需簿,那几行刚写下的字还未完全干透,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发亮的湿墨。
——日后若有人翻这本簿子,
——便会知道,潼川之战的那一夜,是从这一页起,往东三条边线都往潼川挪了一寸。
他收回目光,掀帐而出。风里有血腥味,也有远处雪水的寒意。他握着刀柄,心里头忽然生出一个极短、极轻的念头:
若将来真有人拿这一页来问罪——
那就当是,他替她,在军法簿上死过一次。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已经把它压回去,迈开步子,朝着西营的方向走去,抬头看了一眼城墙方向。
那一小块天,被敌营的火光映成了浑浊的红色。
箭楼上的哨兵在风里晃,他隔着半城的距离,都能看见对方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将军?” 亲兵迎上来,小声道:
“陛下怎么说?”
顾长陵握紧手心的节制牌,指节一寸一寸收紧。
“传令。” 他声音不疾不徐:“今夜二更,西北角暗巷,点火。”
亲兵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点火?”
“点。”顾长陵道,“把那条巷子里事先腾空的屋子全烧了。”
“再挑三千人,轻骑为主,老兵在前,新兵在后。盔甲减半,只带锐器。”
亲兵倒吸一口凉气:“将军是要——”
“突围。” 顾长陵抬眼,目光在黑夜里冷得像刃:“这是圣命。你们只管照做。”
亲兵咽了咽口水,重重点头,飞快退下去传令。
顾长陵独自一人站在那儿,掌心的节制牌把他皮肉都冻麻了。
他不是没想过突围。潼川被围第七日的时候,他就提出过一次。
那时敌军尚未完全合围,还有几条缝可钻。
武元姝看着军图,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再等等。”
后来事实证明,她的“再等等”不是犹豫,而是算得比他更远——
敌军的确在第十一日换了一次阵形,露出一个更深的侧翼空档。
只是那时候,潼川的粮已经开始紧。而现在……
她终于让他出去。顾长陵抬头,看向宣武殿。
那扇殿门已经合上,烛火只从门缝底下溢出一点,像一条被压住的光线。
他突然有一点荒唐的念头:
如果他此刻掉头回去,再跪在殿门外,说一句“臣不愿意”——会不会有用?
——不会。
他很清楚。
她若只是一个可以被“臣不愿意”说动的人,也不可能站在潼川城里,拿自己的命去做那样一局。
“将军。” 副将匆匆赶来,低声道:“三千人已经点齐。都是跟过您几次仗的老兵,新募的放后营。武器盔甲都按将军吩咐减了重,只带必需。”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开口:“将军,真要今夜就走?”
顾长陵看着他:“早一夜走,城中就晚一夜断粮。”
副将咬牙:“可陛下在城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顾长陵打断他,“你以为我走得安心?”
副将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留在城里,保护好陛下。”顾长陵道。
副将被他说得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能重重点头。
“还有一件。”顾长陵收紧指节,“从今晚起,城里任何关于‘陛下撑不撑得住’的闲话,你们都给我压下去。”
“她不怕死。但最烦别人拿她的生死当茶水闲谈。”
副将鼻子一酸:“……是。”
二更将近。
西北角的暗巷已经暗暗腾空,一排排房屋被浇上了油,井口蒙了麻布。
火种一点,成片的火舌顺着瓦檐爬上去。黑夜里,潼川城突然亮了一块。
敌营很快骚动起来。
“潼川城里起火了——!快看西北角——!”
敌军乱成一片,鼓声乱敲,原本紧绷的包围圈被火光照出一道模糊的缝。
顾长陵翻身上马。他没穿重甲,只在里层护住要害,外面罩一件被雨水浸透的旧披风,胸前的甲片贴得极紧——
远远看过去,只是一个寻常将领。
“将军。” 亲兵牵着马缰,眼圈通红:“走这一次,咱们还能回来吗?”
顾长陵拉过他的手,在他甲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们要在城里等,等我从外面杀回来。”
他抬起长枪,枪尾敲在城砖上,发出一声又重又冷的回响。
火光已烧到城墙根部,烟雾冲天而起。敌军一边收缩队形,一边有人慌乱地往潼川城里指。
“就是现在。” 顾长陵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带头冲进那条被火舌映得通红的小巷。
火墙在身两侧扑起,热浪把人脸烤得生疼。
前方暗门已开一线。
“镇北军——”
他在火光和喊杀声里提枪高喝:“随本将——突围!!”
三千人如一把压到极致的刀,从火缝里生生挤出去。
暗巷后的城外,果然设了埋伏——
敌军早在这一片布置了劲弓硬弩,只等有人突围。
第一排人几乎是直接撞在箭雨上,惨叫声瞬间盖过了火声。
顾长陵没回头。他只把枪一横,硬生生从人缝和马缝里劈出一条血路。
他知道,这一刻,宣武殿里的人肯定已经听见了动静。那里的灯,也许还亮着,也许已经灭了。
他不能回头看。
——一回头,他就走不出去。
“给我冲!!” 顾长陵的喊声在夜里炸开。
“活着出去——”
“活着杀回来——!!”
他不知道那一刻声音有没有传到城里。他只知道,他这辈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怕了。
不是怕死。是怕——他活着出去,再也杀不回来。
那一夜之后,他带着三千轻骑,从西门夜突围。雨还没来,天冷得骨头生疼。
他们钻沟壕、翻岭脊,趁敌军注意力都牢牢盯在城头之时,从一处被反复踏勘过的薄弱点撕出了一条缝。
第一条线,是丁字谷。那是三路边军之一的屯粮重地。主帅姓李,守了二十年边关,身上军功不少,眼睛却早就学会了往“稳”字上看。
帐内灯光昏黄,李慎一见他,声音就紧起来:“顾将军,你那边是皇帝亲临,可我这里也是边线!你若一声令下把粮车都牵走,敌人若从我这一线撕开,你担得起吗?”
顾长陵没急着说话,只把手套解下来,摊开那只握枪太久磨出厚茧的手,按在案上的军图上。
“李将军,”他声音很低,“潼川破了,你这一线,还算边吗?”
李慎喉结动了动:“可朝廷没调令,也没旨意,臣、臣怎敢——”
“战时遇围城断粮,主帅临机得权宜调拨,这是军律。”
顾长陵抬眼,眼底全是从潼川带出来的那种干冷,“你若要文书,等三部六印都盖齐了,潼川连城带人都凉了。”
帐内一片死寂。良久,李慎闷声道:“……给你三成。”
顾长陵抬了抬下颌:“三成粮,另加两千精兵。其余你守好你自己的谷。”
李慎看着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重重一拱手:“……那就依将军。”
第二条线,是更远的一处驻扎重镇。那里的主帅比李慎年轻些,打仗狠,算计更狠。听说他来,只冷冷一句:“潼川若守不住,将来谁坐那把椅子还说不准。顾将军这是替谁来要粮?”
顾长陵握着军刀的指节收紧了一瞬。
“替大周。”他淡淡道,“不是替谁。”
争执到最后,对方终究不敢把话说绝,只给了一条折衷的路:调粮可以,兵少给。
顾长陵不啰嗦,把能拿的都拿走了。
第三条线,已经不是要不要给的问题,而是——敌军已经判断出来,他在外线奔走了。
穿山越岭的一路上,他撞上过一次伏兵。那是燕军专门埋下来“打援”的。
骑兵从林子里冲出来,箭雨一排接一排地压下来。顾长陵当时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勒马回冲。
雨那时候还没下,但天已经闷得要裂开。他记得自己的长枪在敌阵里翻飞,记得那一枪捅翻了试图冲向粮队的敌将,记得马嘶、喊杀、血味——
最后敌军退走,山道上全是泥水里翻滚的尸体。亲兵抽着冷气道:“将军,若不是您算准他们要来打这一口,粮车早被冲散了。”
顾长陵没有答,只是看了一眼被溅上血泥的粮袋。
——那上面都是潼川还能多撑几日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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