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坎托尔将最后一名昏迷的水手以暗流轻轻推上漂浮平台边缘，确保他的头部能枕在略高的木板上，不至于被涌上的浪花呛到。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如潮水般袭来。持续数小时在风暴中精准操控水流、拯救生命，几乎榨干了他自海神祭后积累的所有精神力。额角突突地跳着疼，眼前有些发花，就连那条华美的蓝色鱼尾，摆动起来都显得沉重迟缓。

　　他需要休息，需要回到深海恢复。但在那之前……

　　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投向平台中央。伊里埃尔已经被幸存的水手们用能找到的干燥帆布盖住，只露出苍白的脸颊和散开的紫色长发。她还没有醒，但胸口的起伏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一个年长的水手正小心地往她唇边滴着收集到的雨水。

　　她还活着。安全了。

　　这个认知像暖流，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枯竭。坎托尔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底那份隐秘的、带着羞赧的悸动再次泛起。他救了她。在狂暴的自然之怒中，他护住了她。她唇上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自己的唇上，让他的脸颊在冰冷的海水中都感到一阵阵发烫。他甚至开始想象，等她醒来，如果她能知道是他……

　　就在这时，一阵与自然浪涛声迥异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是船只破浪的声音！不止一艘！

　　坎托尔心中一紧，本能地缩身，迅速游向不远处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区，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其阴影与孔隙之后，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眼睛，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三艘悬挂着金辉王国旗帜的舰船，正劈开渐渐平息但仍显浑浊的海面，朝着这片漂浮着残骸与幸存者的海域驶来。它们显然并未经历风暴的中心，船体整洁，风帆规整，像是算准了时间，在风暴尾巴即将消散时登场。为首的是一艘线条优美、装饰着金色狮子纹章的快速巡航舰。

　　坎托尔认得那旗帜。金辉之国。那个拥有灿烂阳光和……那个金发王子的国度。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

　　巡航舰在距离漂浮平台不远处下锚，放下数艘小艇。小艇上载着身穿金辉制服、装备整齐的水手和……一个尤为显眼的身影。

　　那人站在第一艘小艇的船头，身姿挺拔，金色的短发在穿透云层的稀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融化的黄金。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航海服饰，却是上等的浅金色面料，剪裁合体，衬得他肩宽腰窄。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坎托尔也能看清那张逐渐褪去少年稚气、越发英俊深刻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那双标志性的、碧绿如猫眼石的眼眸。

　　埃里克·贝尔纳多特。金辉王国的王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坎托尔的心沉了沉，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上来。他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与周围水流、礁石融为一体——这是海神祭后他掌握的隐匿技巧之一。

　　小艇迅速靠近漂浮平台。埃里克动作利落地跃上摇晃的木板，他的靴子踏在浸水的木头上发出沉稳的声响。碧绿的眼睛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平台和劫后余生、满脸惶恐与庆幸的人们，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平台中央，那个被帆布覆盖的紫色身影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脸上换上了一副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关切与王子应有威仪的表情。

　　“快！救助伤员！把还能行动的人先转移到船上去！”埃里克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指挥着随他而来的金辉水手，“小心些，注意他们的伤势！”

　　金辉的水手们训练有素地开始行动，小心翼翼地将幸存者搀扶或抬上小艇。埃里克则径直走向伊里埃尔。

　　他蹲下身，伸手，极其轻柔地拂开贴在她额前的一缕湿发。动作小心，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碧绿的眸色深沉。

　　“伊里埃尔殿下……”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担忧。他仔细检查了她的呼吸和脉搏，然后抬头对身边的人吩咐：“准备担架，小心抬她上船。她需要立刻保暖和医治。”

　　他的每个指令都果断有效，举止无可挑剔，俨然一位及时出现的、英勇可靠的救援者与保护者。

　　平台上，洛塞尔幸存的水手们经历了地狱般的风暴和漫长的海上挣扎，此刻见到友邦的救援船只，尤其是看到对方身份高贵的王子亲自前来施救，无不感激涕零，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埃里克王子的无限感激。

　　“是金辉的埃里克王子！”
　　“感谢星辰！我们得救了！”
　　“王子殿下亲自来救我们了！”

　　窃窃私语和低低的感谢声传入坎托尔耳中。他藏在礁石后，湛蓝的眼睛死死盯着平台上的一幕。看着埃里克亲自指挥将昏迷的伊里埃尔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看着他那双戴着皮质手套的手似乎无意地、却又极其自然地搭在担架边缘，仿佛守护的姿态。看着埃里克低头对抬担架的水手低声嘱咐着什么，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伊里埃尔的脸。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坎托尔的心脏。比风暴中的任何一次精神消耗都更让他难受。

　　是他！是他一直在风暴中与自然之力抗衡，是他一次次将那些落水者从漩涡和巨浪边缘推开，是他耗尽力量将她从深海怀抱中夺回，是他……是他给了她那个渡气的吻，将她送上这相对安全的平台！

　　可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那个乘着整洁船只、在风暴尾声才出现的金发王子救了他们。是埃里克，成了那个光芒万丈的救世主，成了她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第一个要感谢的人。

　　坎托尔咬住了下唇。他能感觉到自己尾巴上的鳞片因为某种激烈情绪而微微炸起。他想冲出去，想大声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的！但他不能。他是一条人鱼，是深海生物，是人类的认知中神秘且往往带有危险色彩的传说。他出现，只会引起恐慌，甚至可能给她和她的船员带来新的麻烦。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埃里克护送着搭载伊里埃尔的小艇回到巡航舰。
　　看着金辉的水手们将其他幸存者也一一救起。
　　看着那几艘金辉的舰船开始收容洛塞尔的幸存者，整理残骸，俨然一副主导救援的架势。

　　而他，真正的施救者，却只能躲在冰冷的礁石阴影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愤怒、委屈、不甘，还有那种清晰的、仿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正在被人觊觎甚至夺走的恐慌感，交织在一起，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横冲直撞。他感觉鳃部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无处发泄的憋闷感让他急需做点什么。他猛地低头，看到礁石缝隙里生长着一丛墨绿色的、坚韧的长海带。他想也没想，伸手扯过一大把，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咕叽……”

　　海带坚韧难嚼，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和咸涩。坎托尔像跟它有仇似的，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平时他根本不爱吃这种粗糙的海藻，但此刻，这枯燥的咀嚼动作似乎能稍微转移一点他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嫉妒”和“委屈”的火焰。

　　每嚼一下，他就想起埃里克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发。
　　再嚼一下，想起埃里克搭在伊里埃尔担架上的手。
　　又嚼一下，想起平台上水手们对埃里克感激涕零的样子。
　　狠狠地再嚼一下，想起伊里埃尔醒来后，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第一眼看到的，将会是埃里克那张写满“关切”的英俊脸庞……

　　“咔嚓！咕叽！咔嚓！”

　　他泄愤似地咬着海带，蓝色的长发随着他用力咀嚼的动作在水中晃动，原本俊美空灵的脸庞此刻却鼓着腮，眉头紧锁，眼神委屈又愤愤，像个赌气的孩子。若是让王宫里那些视他为优雅典范的臣民看到他们的小王子这副模样，恐怕会惊掉下巴。

　　可即使这样，他的目光还是无法从远处那艘巡航舰上移开。他看到伊里埃尔被抬进了船舱，看到埃里克也跟了进去，船舱的门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坎托尔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停止。嘴里的海带变得苦涩无比。

　　他松开口，任由那团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海带丝飘散在水中。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沮丧淹没了他。他救了那么多人，却连一声谢谢都得不到，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或者……只记得一抹模糊的蓝色。

　　海神祭赋予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能引导潮汐，能感知风暴，却无法跨越这短短的距离，无法对人类世界的规则与认知道出真相。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艘巡航舰，转身，摆动尾巴，朝着深海的方向游去。背影有些落寞，蓝色的长发在水中拖曳，不复来时的迅捷与光彩。

　　这一次的“靠近”，以一场盛大的误解告终。他尝到了拯救的喜悦，初吻的悸动，也吞下了错认的苦涩和嫉妒的酸楚。深海的王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完成了他的守护，也咽下了他的委屈。

　　而那片被他珍重送出的尾鳍鳞片，此刻正贴在昏迷的伊里埃尔颈间，隔着湿透的衣物，依然散发着恒定的、微弱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只是它的语言，尚未被读懂。

　　巡航舰的船舱内，炉火驱散了寒意。埃里克站在床榻边，看着医师为伊里埃尔诊治。他碧绿的眼眸深处，映跳动的火光，显得幽深难测。他轻轻捻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拂过她发丝的触感。这场“及时”的救援，或许比他预想的，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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