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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第十八章笔润初心,墨换薪粮
翌日,天刚蒙蒙亮,杏花村还浸在带着露气的静谧里,裴寂已端坐在院子的石桌前。
桌上铺着兄长买给他的细麻纸,一方端砚里的墨汁研得浓淡相宜,他握着兼毫笔,一笔一划临摹《颜勤礼碑》。
科考不仅仅是学识的比拼,字体也是考官评判的重要标尺。卷面字迹潦草者,纵有满腹经纶也难入考官法眼;而字迹工整、风骨兼备者,往往能先得三分青睐。
因此他从不敢怠慢练字,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先摹后临,一笔一划都力求精准,指尖磨出薄茧也浑然不觉,只盼着将来落笔答卷时,能让考官从笔墨间就看出他的严谨与诚意。
他先通临了三遍碑文,待手腕发酸才停笔,揉了揉酸胀的指节,拿起一旁的《论语》朗声背诵。“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清亮的童声穿透晨雾,惊起了院墙上几只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
背完半卷《论语》,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与家里人一起用过早膳,兄长便去了猎户队,婆婆今日有别的计划,没有去镇上卖豆腐,去杏花村附近的其他村落转悠。
见状,裴寂让人注意安全,好生叮嘱一番,便把昨日写的临摹稿、背诵的批注以及话本整理好,装在书包往镇上赶。
此时的街市已渐渐热闹起来,挑着菜担的农户、开门迎客的掌柜,个个脸上都带着晨起的鲜活气。
他脚步轻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书铺。
书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周文涛已在柜台后摆好了茶具,见裴寂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来得正好,先尝尝我新沏的雨前龙井。”
裴寂依言坐下,接过青瓷茶杯,浅啜一口,茶香醇厚,回甘悠长。他把怀里的临摹稿递过去:“先生,这是我今早临的《颜勤礼碑》,您帮我看看。”
周文涛放下茶盏,拿起稿纸细细端详,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笔力比上次沉了些,勤字的竖钩写得有筋骨,不错。但你看这个礼字,右边的乙笔转折还不够自然,过于生硬,要学颜体的宽博大气,就得在转折处藏锋蓄力,像为人处世,刚柔并济。”
他说着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笔蘸了墨,边写边讲解:“你看,起笔要稳,行笔要匀,转折时稍顿,再顺势带出,这样才既有力量又不失流畅。”
笔尖在纸上游走,一个饱满大气的礼字跃然纸上。
裴寂凑近细看,把笔法要领记在心里,随即拿起笔在一旁临摹。
周文涛站在他身后,见他握笔姿势有些僵硬,伸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腕:“腕要平,肘要悬,力道从腰腹传至手臂,再到笔尖,不是光靠手腕使劲。”
在周文涛的指导下,裴寂重新写了个礼字,果然比之前流畅了许多。他放下笔,脸上满是欣喜:“谢谢先生,我总算摸到点门道了。”
“练字如治学,急不得。”周文涛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今日咱们不讲策论,来讲讲《史记·货殖列传》。你昨日说要写话本补贴家用,这篇列传里讲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是人情世故的根本。”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史记》,翻到对应篇章:“你看这里,司马迁写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既懂谋利之术,又有济世之心。你写话本,写英雄传奇也好,写市井故事也罢,都离不开‘人情’二字。英雄要有软肋,凡人要有微光,这样的人物才立得住,故事才有人爱听。”
裴寂听得格外认真,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下要点。
……
一堂课在这里结束,周文涛看着他举一反三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你天资聪颖,又肯用心,不管是治学还是写话本,都能成器。但切记,无论写什么,都要守住本心,不能为了迎合茶客口味,写那些低俗谄媚的内容。”
此前,也有书生为了填补家用,写了些能与春宫图类比的话本,影响了科考。裴寂是他的学生,聪颖但年少,他生怕对方拎不清,只能在‘早课’提点。
“学生记下了。”裴寂郑重点头。
周文涛闻言,朗声笑了起来:“昨日回去可有构思你的话本?”
“有的先生。”裴寂从书包内拿出自己昨夜写得三千字话本,双手捧着递到周文涛面前,耳尖微微泛红,“只是初笔,还有许多粗糙之处,恳请先生斧正。”
周文涛放下茶杯,接过话本,指尖触到细腻的稿纸,目光落在‘琼林苑夜宴’的标题上,便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起初他神情平和,读到展昭挥剑挑飞弯刀的段落时,眉头微挑;待看到侠客追查线索时的细节,嘴角已不自觉扬起笑意。
书铺内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裴寂坐在一旁,双手放在膝上,紧张地盯着周文涛的神情,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他知道自己的文字还有稚气,也藏着前世故事的骨架与今生生活的血肉,既盼着得到认可,又怕辜负先生的期待。
周文涛足足读了两刻钟,才合上话本,抬眸看向裴寂时,眼中满是难掩的赞许:“好!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怀仁之心,济民之难’。你这孩子,我没看错你。”
遥想当年,他要是有裴寂这般的天分,如今……。罢了,罢了。他收回思绪,看向眼前之人。
裴寂连忙起身躬身:“先生过誉了,我不过是把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往里面填,还怕落了俗套。”
“俗套?”周文涛抚掌大笑,“能让百姓听得懂、记在心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故弄玄虚,把身边人的影子写进故事,是最妙的笔力。”
他话锋一转,指着话本某处,“不过也有不足,这里刺客的动机写得太浅,只说为财,若能添一笔他是安亲王旧部,既呼应了此前的时局,又让后续追查更有张力。”
裴寂茅塞顿开,连忙拿出小本子记下:“先生提醒得是。我只想着写侠客的勇,倒忘了把时局的暗线埋进去。”
他初次写话本,有目的也有一腔热血,周先生适当的褒贬足以让他茅塞顿开。
“这也不怪你,毕竟年纪尚轻。”周文涛把话本递还给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儒衫,“走吧,今日正好得空,我带你去镇上的聚贤茶肆。掌柜的柳先生是我的老友,最是识货,你的话本,该让他瞧瞧。”
裴寂眼睛一亮,惊喜道:“先生要带我去见柳掌柜?”
他原以为还要等修改完善后再寻机会,没想到周文涛竟直接为他铺路。
“早一日让你见见世面也好。”周文涛拿起案上的折扇,“柳先生不仅是茶肆掌柜,还刊印过不少话本,他的意见,比我这老书生的更贴合茶客的口味。不过你记住,话本是你的心血,若他提出低俗化的修改要求,咱们宁可不卖,也不能坏了风骨。”
“学生明白!”裴寂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话本收好,紧紧跟在周文涛身后。
聚贤茶肆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青砖黛瓦,门口挂着两串红灯笼,此时刚过巳时,茶肆里已坐了不少茶客,说书先生正讲着前朝的英雄故事,台下时不时传来喝彩声。
刚进门,一个穿着藏青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笑着作揖:“周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柳老弟,我带个好苗子给你瞧瞧。”周文涛侧身让出裴寂,“这是我的学生裴寂,昨日刚写了篇话本,我瞧着不错,特地带他来让你掌掌眼。”
柳掌柜看向裴寂,见他虽年少却举止沉稳,眼中多了几分好感,连忙招呼:“快请坐!周兄看中的孩子,定然差不了。”
他引着二人到二楼雅座,又让人沏了好茶,才看向裴寂,“小友的话本呢?可否让我一观?”
裴寂连忙将话本递过去,心又提了起来。这是他的话本第一次面对买家的审视,比面对周先生的点评还要紧张。
柳掌柜接过话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便低头读了起来。
雅座外的喝彩声隐约传来,他却全然沉浸其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读到精彩处,还忍不住“嗯”了一声。
周文涛给裴寂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裴寂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压了压心神,目光落在窗外的街市上,若是话本能被柳掌柜收下,哥哥就不用总往深山里跑,婆婆也能安心休养,这个念头,让他的眼神越发坚定。
柳掌柜的目光在纸页上流转,手指随着情节推进轻轻叩着桌面,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颔首微笑。
雅座外的说书声渐渐歇了,茶客们的谈笑声也模糊成背景,他却像被话本粘住一般,连茶盏里的龙井凉了都未曾察觉。
裴寂数着窗外掠过的云影,刚数到第三朵,就听‘啪’的一声轻响,他猛地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柳掌柜合上了话本,眼神亮得惊人,直直看向他:“小友今年多大年纪?这《琼林苑夜宴》,当真出自你手?”
“回柳掌柜,学生今年十岁。”裴寂稍有些愣神,不过瞬间,起身回话,腰杆挺得笔直,“确是昨夜拙作,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十岁?”柳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向周文涛,“周兄,你这是捡到宝了。这文字虽有少年气,可情节转折、人物刻画,比那些写了十年话本的老秀才都稳。你看这展昭,护驾时是金銮殿上的剑,查案时是田埂间的草,又刚又实,茶客们就爱听这样的英雄。”
周文涛端着茶杯,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柳老弟,我就说你会识货。”
柳掌柜连连点头,简单言语一番,话锋一转,看向裴寂,“小友,我有个提议,你这《琼林苑夜宴》,可否卖给聚贤茶肆?我让说书先生每日讲一回,按场次给你结钱。每场给你两文,若是茶客听得入迷,打赏多了,咱们再分你一成红利。”
裴寂打听过买话本的‘规矩’,知晓他这种没有名气的小作者难以赚到什么大钱,原本还念着这第一篇只能当宣传之用,没曾想有意外之喜。
两文一场,若每日讲两场,一月就是一百二十文,足够买不少笔墨纸砚,兄长能少进几趟深山了。
这般想着,裴寂唇瓣翕动:“柳掌柜,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文涛轻轻按住肩膀
“柳老弟,”周文涛开口道,“话本是我学生的心血,按场次结钱是应当的。不过我还有个要求,话本的署名得是我学生的,后续若要修改情节,必须经过他同意,绝不能添那些低俗段子。”
“这是自然。”柳掌柜拍着胸脯保证,“我聚贤茶肆能在镇上开十年,靠的就是‘干净’二字。”
他看向裴寂,目光里带着几分通透的考量,轻声询问:“署名就按周兄说的,修改也一定先跟小友商量。不知小友,想署名什么?”
古往今来有不少书生,或因忌惮写话本属杂学,怕落得‘不务正业’的名声耽误科举;或因想借笔名藏起锋芒,留几分进退余地,都爱在这类市井文章上用个化名。柳掌柜常年与读书人和茶客打交道,最懂其中的微妙心思。
周文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插话。他知道裴寂心思缜密,定然能品出柳掌柜的好意,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学生,在名与实之间会如何抉择。
裴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有着前世的记忆,他经验肯定不是寻常十岁孩童能比拟的,想到此前有举子因以真名写‘艳情戏本’坏了清誉,最终殿试被除名的旧事。他写话本是为补贴家用,可终究要走科举正途,若贸然用真名,难免给日后留下话柄。可他又不愿取那些‘醉仙客’‘清风子’之类的花哨笔名,总觉得隔着层虚浮的纱。
他还没想好自己的署名该藏几分真、留几分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边缘,正低头思索间,脑海内忽然跳出两个字,清晰得像是早就等在那里。
无名。
“就叫‘无名’吧。”裴寂抬眸,眼神清亮如溪,“我本就是乡间学子,写话本只为贴补家用,不求借这扬名立万,这个名字正好。”
他没有丝毫隐瞒。
柳掌柜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好一个‘无名’!藏锋不露,又透着股平常心,配你这篇话本里‘济民之难’的风骨,再合适不过。”他转头看向周文涛,语气里满是赞叹,“周兄,你这学生,心思和笔力一样,都透着股远超同龄人的稳当。”
周文涛眼中笑意更深,轻轻点头。
柳掌柜不再多言,从柜台下取出一方印泥和一张素笺,提笔写下“话本《琼林苑夜宴》,作者:无名”,又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与茶肆印章,推到裴寂面前:“小友,这便是咱们的君子协定。你看若无异样,便在这儿按个手印,这五十文定金就归你了。”
裴寂看着素笺上‘无名’二字,指尖微微发烫。他从怀里摸出那方哥哥用桃木为他刻的小印——虽不精致,边缘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木头的暖意。
蘸上朱红印泥,他稳稳地按在笺纸下方,红色的印记像一颗小太阳,在素白的纸上格外鲜明。
“多谢柳掌柜,多谢先生。”裴寂双手接过柳掌柜递来的五十文铜钱,指尖触到铜钱的凉意,心里却暖得发烫。
这不是他第一次拿到钱,却是第一次靠自己的笔杆子挣来的,每一文都浸着墨香与心血,比任何馈赠都让他踏实。
“我一定尽快把后续情节写出来,不让您和茶客们失望。”
“好!有这份心就好。”柳掌柜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这就去安排说书先生熟悉话本,你们先喝茶。”
柳掌柜离开后,雅座里只剩下师徒二人。
裴寂攥着铜钱,脸上表现出来的神情极其符合十岁孩童的性子,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先生,我……我真的赚到钱了?”
周文涛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温和地笑道:“这是你应得的。你如今能用笔杆子赚钱,你兄长与婆婆也能轻松一些。不过记住,钱是好东西,但不能被钱牵着走,往后写话本,还是要守着今日的初心。”
“学生记下了。”裴寂用力点头,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我上完下午的课,就回去改刺客的动机,把安亲王旧部的线索加上,再写展昭去查豆腐摊老板的证词,让情节更紧些。”
周文涛赞许地看着他:“既要有心气,又要沉得住气,这才是做学问、写文章。今日,你能赚到钱,先生替你高兴,请你去食肆吃顿好的。”
知晓师傅的性子,裴寂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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