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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花(二)
人呢?
怎么一转眼工夫就没了人影了?穆离腹诽,敛息收气,信步而入。
“我说,既然来了,就出来呗。”穆离佯装长叹,叉着腰无奈,“我自投罗网尚且不怕,此地之主反而小心翼翼,岂有此理呢?”
黑影沉在纱帘之后,月色被乌云遮蔽,微弱的光亮不足以看清那人面容。
“燕兰女王?”
穆离试探着出声,脚步一转企图靠近,周身忽而被什么湿软的东西缠绕,层层纱幔仿佛活过来似的,攀爬着往他身上蔓延。
他气息一凛,震散开缠绕上来的东西,碎成无数片细雪似的落下。
人影依旧模糊不清,转眼间又消失不见。穆离抬眼,拈了一片“雪”在指尖,触感奇怪,滑润黏湿。
这不是纱,这是……
蜕落的皮。
*
“嘘。”
温灵濯与裴青溯对视一眼,缩在墙角,借着遮掩偷偷看向守门的使女。
头小身大,黑壳褐须,是只蜣螂。
【得引开她……】
温灵濯抓过裴青溯的手,指尖在他手心划动,一横一竖撇捺勾折,触碰到的地方泛起轻轻痒意,裴青溯一点儿没留心看。
他歪歪头看他,不由得笑:“阿濯是不是忘了能传音?”
温灵濯抬眼,也同样用传音回:“容易被截断,毕竟那人能控制心域。”
他又捏了捏阿裴的手掌,询问他明白计划没。
裴青溯一早从他心声里听完了全程,自然点头。温灵濯便松开手,转头去盯使女的动向。
没一会儿墙角人影骤然消失,不远处的楼台转而火光冲天。
火舌窜得飞快,已经烧到了半个楼身。使女瞧见了大惊失色 ,刚要大喊出声,目光便被那簇亮光吸引住了,死死黏在炽热的火苗撕都撕不下来,“着火……了……”
声音渐渐微弱,不由自主扇动起透明的双翅,失去神智那般往大火中扑去。
夜幕中密密麻麻飞满了趋光而来的虫子,径直朝着火光赴身而入。惊叫声不绝,楼外很快闹起骚乱,不少妖竞相奔逃救火,丝毫没注意到趁乱溜进屋子的两人。
“你看这簇火,焰心是青色的,没有温度。”温灵濯举起手上符纸抖了抖,伸在裴青溯面前给他瞧,“叫冷光。也能在坟头上看见,俗称鬼火。”
裴青溯很给面子地伸了手指碰了碰。他不大喜欢火,对此敬而远之。
温灵濯没趣,甩甩手熄了符火,跟在他后头继续走。
分明荒沙国的建筑都爱往高处立,偏偏这件屋子地势往下走。地面上埋了厚厚一层沙土,随着往里越来越多,甚至没到了温灵濯小腿。
裴青溯回身问他:“能走吗?”手伸在他面前,作势要牵他。
温灵濯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挑挑眉示意自己没问题,轻轻拍掉了那只手。
地底空气稀薄,几乎没什么水汽,不仅闷热干燥,而且沙尘扑面,嗓子又疼又痒。
温灵濯目光一定,环境熟悉得让他恍惚。
雕花木床,浅色纱幔半垂,遮掩着榻上人的容貌。那人几乎没有呼吸声,让锦被像蛹一样裹得严实,一动不动。
……漱玉?
温灵濯快步上前,一把掀开了帘子,露出底下真容。
他想得简单,幻境中不知全貌未必能看得出病人情况,现实中他若能唤醒漱玉,一切不就迎刃而解……
“欸?”
温灵濯一愣,下意识转头,与慢慢随后跟上的裴青溯对上眼。
……她是谁啊?
幻境中面色苍白的男子竟成了个姑娘……?
眉眼淡淡并不算惊艳,眉心蹙拢,双眼紧闭,与温灵濯环境中见到的那张脸倒是相像。
裴青溯似乎想探手去碰碰她,被温灵濯一下抓住手,摇摇头示意上面有术法禁制。
“没有术法也猜得到吧。”裴青溯盯着他的手,又往门外侧了侧头,温灵濯明白他在说那场火。
“我的意思是我来解开。”温灵濯解下药箱,双手合十说了声得罪,施诀破坏了周身保护她的禁制,仔细小心托出她的手探灵,“但我不一定能弄醒她……”
裴青溯静静看他动作,悄悄将手指点上这姑娘的眉心。
上一次他过度听心,对心域空间加深了许多了解,此番更是轻车熟路,借着温灵濯的灵力长驱直入。
她的心域封得很死,但表层的记忆足够裴青溯拿到想要的信息。
“她是燕兰。”裴青溯收回手。
温灵濯倏然抬眼,他也发现了这姑娘妖息的古怪。
沙妖喜干,她身体却禁受长期水汽侵袭,阴湿入体,这不是温灵濯给荒沙女王看诊时得出的病症吗?
没有犹豫,温灵濯就肯定了裴青溯的说法,“那……外面那个,是漱玉?”温灵濯收回手,飞速在燕兰身上点了几道穴解开定身,托着人起来,“先带走她。”
既算救人,也算筹码。
“她的心域是自己封起来的?”裴青溯被强拉过去帮忙,将燕兰安安稳稳托到温灵濯背上,“还是漱玉控制了她?”
温灵濯偏偏头看他,“我没有检测到别的妖息,她如果不愿被控制,也似乎只有这种办法吧?”
他们顾不上那么多,画了阵穿墙就跑。裴青溯一直试图尝试通过听心强硬侵入燕兰的心域,可惜如同铜墙铁壁,没有一丝缝隙。
“从来没听说水妖还有心灵系的……”温灵濯边跑边嘟嘟囔囔,“听燕小骆和鸣涧说的,我还以为漱玉也该是五感系呢。”
裴青溯装没听见。
“燕兰……燕兰?”
他正在燕兰心域里呼唤她的名字,却也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别动!”温灵濯突然喝道,背对着裴青溯没有回头,“阿裴!站在那儿!”
太大意了!温灵濯心里暗骂。方才走了个神,竟然只顾匆匆逃命没留心看路,一脚踩进阵中。
迟迟没有回应,他心下一惊,用余光瞄了一眼,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看来又是幻境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我拉进来的?不是因为这个困灵阵吧?”温灵濯面上还得强装冷静,背不动索性轻手轻脚将燕兰放下,扬声冲着空气大声问,“我帮你救人,你反倒关我,什么道理?”
半刻钟过去,始终没人理会他。
温灵濯等着等着不禁气笑了。行,那就呆着。
他一屁股坐到燕兰身边,同她闲谈,“女王大人,其实你醒着吧。”
“能听见声音,能感受到触碰,只是不想睁开眼,不想回应……漱玉?你讨厌他,还是恨他?啊哈哈我猜的。”他笑嘻嘻自说自话,身旁人始终一动不动,他也毫不在意,“或许你爱他,要不然你干嘛纵容他做这么多呢?权也给了,力量也送了……哦对,国家你还要不要,漱玉拿这个起誓来着,食言了荒沙国可就要败落了……”
他像是人间茶楼讲单口相声的先生,坐在沙地上自顾自侃侃,没人捧哏也不尴尬。
只是那唯一的听众,躺在地上的燕兰女王,似乎眼皮底下的眼珠忍不住转动,微微偏了方向。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被温灵濯尽收眼底。
“实话说,你一点儿也不想做劳什子女王吧。”他又凑近她耳边,轻声笑,“借我点妖力呗,我破阵带你出去啊。”
“你放心,醒来也没有关系哦。”
“他不在。”
*
妇人倏然松下一口气来,紧紧攥着的手出了大片大片汗,染湿了心口衣襟。
她忍不住颤抖,惶惶,“他……他真的会死吗?”
邻居家的婶子亲眼看着,那些个叛军又杀又抢,害死了好几个人家的姑娘,煮了不知道多少个孩童。
他落在他们手里……会死的吧?
邺城城门大破,许多房屋被炮火波及,倒塌成废墟,人群四散流窜,如同蝼蚁一样逃亡,企图逃开被碾死的命运。
街上鲜血淋漓,蜿蜒四流汇成一条浅浅小河,到处都是尸体,有的没有胳膊、有的没有小腿,被□□穿了胸膛的、被剑割掉了脑袋的……
罗娘子被头也不回的丈夫连拖带拽扯着逃难。她跑得喘不上气,心口闷闷地疼,忍不住回头。
她的孩子脱力跪坐在地,脚上伤痕烂成了腐肉,已流不出什么血。他嘴唇翕动,似乎是喃喃地在喊“阿娘”。
他曾被狠狠甩开了手,被惊慌地推倒在地,如今又在罗娘子眼睁睁的坐视不管之下,被叛军掐着脖子掼倒,被绑住双手双脚带走。
男孩懵懵懂懂不哭不闹的模样落在她眼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刺得她几欲流泪。
她失魂落魄地随着人群躲进了避难所。大户人家的家丁护卫守在外头,让人终于得以喘息。
满脸络腮胡的高壮男人将妻子拥在怀里,明明自己也害怕得颤抖,却仍温言宽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咱们一定能活下来。”
“佛祖会不会不保佑我们,”罗娘子默然垂泪,死死捂住了脸,“我造了杀孽,我……我害了青青……他、他是我的孩子啊!”
“不,不会的,他是妖怪。”裴屠户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面上是这么多年见惯血腥的狠意,“是怪物,不是我们的青青。”
一定是怪物附在了青青身上,才让他变得不对劲,才让他听见鬼音尽说胡话……
他此生杀过上百头猪,从没怕过孽,却在那一次,他的养子歪着脑袋天真烂漫地弯弯眼睛,说,“阿爹,这只猪在哭呢,叫你别杀他”。
他当小儿无知玩笑,养子却越说越诡异,“他说他是开了蒙的妖,死后会化作怨灵,搅得你们不得安生”,他没听,手起刀落宰了猪头,割肉分骨卖了个好价钱。
此后却真一语中的,邻人吵架动刀子正好砍伤了他的胳膊,妻子又出门撞了马车跛足难行,家里生计一落千丈,后来去远在荚菱村的远山寺求了大师开光的玉佛,这才作罢。
大师曾言,此子不详,身有奇诡之能,恐是言鬼附身。驱邪驱了几百次,青青始终不见好,不得不……
“我佛慈悲,我们夫妻平日乐善好施积攒福报,一定要保佑我们平安……一定会的。”
男人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忽然感应到什么,乍然抬眼,隔着一扇半阖的木窗对上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那张脸虽仍旧稚气未脱,但已有了棱角,并非方才倒在地上时的孩童模样。仿佛一瞬之间成长了一般,连眼眸中的冷意都那么清晰。
他大惊,目眦欲裂,对着那人如临大敌,眸中满是惊恐畏惧之情。
吓到阿爹了吗?
裴青溯摸了摸额头淅淅沥沥往下流个不停的血液,随意擦了擦,冲男人弯弯嘴角挤出个笑。
虽然是幻境,却也真实呢。
裴屠户恐惧戒备地盯着他,死死挡在罗娘子身前,与曾经裴青溯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怪物、怪物、怪物。他都听厌了。
裴青溯不动,另一头裴屠户也没有动作的意思,两厢僵持。
“我不恨你。”裴青溯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却愣愣落了一滴眼泪,掉在脏兮兮的泥地里,“你也别恨我了。”
他转身离开,直直沿着街往前走。
裴青溯不想看他们的反应。不管是裴屠户,还是缩在身后不肯见他的罗娘子。
[真是懦夫!他们需要你假惺惺的谅解么?他们要你死!]
[你真要他们不恨,你就拿把剑,自戕啊。]
[你敢么,裴青溯?]
漱玉冷冷讥讽,声音尖利刻薄,刺得他耳朵嗡嗡鸣响。
“我不敢。”裴青溯如行尸走肉,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声音蚊蝇一般轻,一遍又一遍重复,“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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