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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周晓萌最终还是被林晚请了进来,尽管气氛已经凝固得如同坚冰。
她像是误入一场高手云集、暗流汹涌的成人牌局的小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不安。她几乎是踮着脚,将那巨大的、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保温袋,轻轻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放在了与客厅相连的餐厅区域的桌子上。然后,她转向林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汤……我小火慢炖了四个小时,现在应该还热着,你……你记得趁热喝。对身体好。饼干……我帮你拿出来放在盘子里了,是你上次说喜欢的那种。” 她飞快地抬起眼,怯生生地瞟了一眼客厅里那两个如同雕塑般、散发着强大气场的女人,又迅速低下头,“我……我宠物医院那边下午还有几个预约,不能耽误,就……就先走了。”
她甚至没敢等到林晚的回应,便像是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逃也似地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电梯口,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属于香草和黄油的温暖甜香,以及一室更加难堪的寂静。
她走后,客厅里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诡异和沉重,仿佛那锅鸡汤散发出的热气,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季然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优雅地交叠着双腿,目光扫过餐桌上那锅兀自散发着浓郁食物香气的鸡汤,以及旁边那盘摆放得整整齐齐、烤得金黄诱人的饼干,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弧度。“看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关心我们林大调香师的人,还真是不老少。你的‘安全港湾’和‘避风塘’,数量倒是与日俱增,让人……眼花缭乱。”
“总比某些人,只会动动嘴皮子,打着‘盟友’的旗号,实际上干着审问犯人勾当的要强!”夏禾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反唇相讥,语气冲得像要吃人。她说完,不再理会季然,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到餐桌前,动作有些粗鲁地掀开保温桶的盖子,拿起旁边的碗,盛了满满一碗色泽金黄的鸡汤,汤汁里还浮着饱满的鸡肉和几颗红枣枸杞。然后,她端着那碗滚烫的汤,不由分说地塞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晚手里,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喝!把这个给我喝完!一滴都不准剩!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站起来,跟外面那些往你身上泼脏水的混蛋战斗到底!”
林晚被动地接过那碗沉甸甸的、温度透过瓷碗灼烫着她掌心的鸡汤,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带着油光的液体,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她理智上明白,季然那带着刺的激将法,是想逼她振作;夏禾这近乎粗暴的关心,是想给她力量;而周晓萌那默默无声的投喂,是想用最质朴的方式慰藉她的胃和心。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某种形式的“关心”。
然而,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在“嫉妒”这种无形却威力巨大的催化剂作用下,这些原本或许纯粹的关心,全都变了质,走了味。它们不再仅仅是慰藉,而演化成了一种无声的角力,一种彼此间的示威,一种试图在她心中争夺更高权重和更特殊位置的较量。每一种关心,都带着它主人的气息和欲望,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我不想喝。”林晚将手中那碗滚烫的鸡汤,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放回了面前的玻璃茶几上,瓷碗与玻璃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惊的声响。她的声音里,是压抑到了极致、再也无法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你们……”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季然冰冷的脸和夏禾错愕的神情,逐字逐句地,清晰地说道,“都回去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不留余地地,对她们两人同时下了逐客令。
夏禾彻底愣住了,那双总是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被背叛般的受伤情绪,她看着林晚,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老女人?你……你这是在赶我走?”
季然也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比林晚略高一些,此刻站直了身体,更显得气场逼人。她的脸色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冰锥。“林晚,我希望你清醒一点。”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现在,不是你耍小孩子脾气、闹个人情绪的时候!那篇蓄谋已久的爆料文章里,明确地点出了沈星落的名字!这个人,才是解开整个局面的关键钥匙!你越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逃避,躲在你的‘安全港’里,那个躲在暗处的对手,就越是得意,越是会变本加厉!你明不明白?”
“我说,”林晚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她直视着季然,眼神里透出一股她们从未见过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请你离开!”
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固执地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样子,夏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狠狠地瞪了季然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最终,她还是先妥协了。她一把抓起自己随意扔在沙发上的、沾着颜料的外套,胡乱地套上,然后走到林晚面前,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机,快速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并拨通,直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才挂断。
“我走可以。”夏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认真和担忧,她紧紧盯着林晚的眼睛,“但你得答应我,不准做任何傻事!听到没有?有事,任何时候,不管多晚,立刻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你身边!” 说完,她才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公寓门,将门摔得震天响。
客厅里,终于只剩下了林晚,和依旧如同冰山般伫立的季然。
季然静静地看着林晚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又写满了固执和脆弱的脸,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似乎偏移了角度。最终,她没有再试图用任何道理或利害关系来说服她。她只是伸出手,将那份放在茶几上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又往林晚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所有相关的材料和背景调查,我都放在这里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看不看,怎么处理,决定权在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声音比刚才放低了一些,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林晚,无论你此刻信或不信,我站在这里,对你说这些,目的只有一个——我不想看到你就这样,被那些藏在阴沟里的手段,彻底毁掉。”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也干脆利落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稳定,一步步走向门口,拉开,出去,再轻轻带上。没有回头。
“砰。”
随着最后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下,偌大的、装修考究却冰冷异常的公寓里,终于彻底只剩下了林晚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来,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
她像一个耗尽所有力气的溺水者,缓缓地、几乎是瘫软地,走到餐厅的桌子前。目光空洞地看着那锅已经不再冒出滚滚热气、但依旧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金黄鸡汤,和旁边那盘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承载着无数小心翼翼心意的、烤得恰到好处的黄油曲奇饼干。
然后,她的视线又移向客厅的茶几,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却重若千钧的巨石。
三种截然不同的“关心”,以三种完全不同的物质形态,赤裸裸地、沉默地摆放在她的面前,如同三道来自不同世界的选择题。
然而,林晚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或慰藉。她只感觉到,自己被这三份看似美好、实则沉重无比的“关心”,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压得她脊椎弯曲,几乎要喘不过气,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一块周晓萌烤的饼干,机械地放进嘴里。牙齿咬下,是熟悉的、极致的酥脆口感和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的、属于优质黄油和香草荚的、温暖而甜美的味道。这味道曾经在她最需要慰藉时,像阳光一样照亮过她阴郁的心境。
但不知为何,此刻这股浓郁的甜香,却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反胃,胃部一阵痉挛。
因为,她那过于敏锐的、属于调香师的感官,此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她能无比清晰地“闻”到,这股甜美的味道背后,紧紧缠绕着的,是周晓萌那带着怯懦的、小心翼翼的、甚至隐含着一丝卑微讨好的情绪分子。那不再是纯粹的给予,而是掺杂了渴望被看见、被认可的索取。
她又端起那碗已经变得温凉的鸡汤,凑到唇边,勉强喝了一小口。汤汁依旧醇厚,带着鸡肉的鲜甜和药材的温润,是记忆中最能代表“家”和“照顾”的味道。
但同样地,她也能“闻”到,这股温暖的食物香气之下,隐藏着夏禾那霸道炽热的、不容拒绝的、充满了年轻占有欲的荷尔蒙气息。那关心是真的,但那背后“你是我的”的宣告,也同样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被灼伤般,迅速从文件袋上移开。她甚至不需要伸手去触碰,就能在空气中清晰地“闻”到,那牛皮纸上散发出的、属于季然的、冷静到了极致的、带着疏离感的佛手柑与冷杉木的混合气息。这股气息,代表着最高效的问题解决方案,代表着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同时也毫不掩饰地彰显着“利益共同体”之下,那冰冷坚硬的、缺乏温情的捆绑关系。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以一个纯粹的“调香师”的身份,去客观地欣赏、冷静地分析,甚至是贪婪地“采集”这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独特的“香调”所带来的灵感与慰藉了。
因为,当这些气味的主人,都带着如此强烈而鲜明的个人目的性、占有欲和情感投射,如此具体而强势地闯入她的生活,与她产生深刻的、无法剥离的纠葛时,这些气味,就失去了它们的纯粹性。它们都被染上了无法覆盖、无法忽略的、属于“人”的、复杂而沉重的欲望与情绪的味道。
而最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她自己的身上,此刻也无可避免地、可悲地混合沾染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季然递过文件袋时,那冷冽的佛手柑尾调;手臂的皮肤上,仿佛还烙印着夏禾刚刚用力抓住她时,留下的、带着年轻汗水和松节油气息的滚烫触感;而口腔和鼻腔里,则久久萦绕着周晓萌那带着讨好意味的、甜腻的香草与黄油的气味……
她像一个最拙劣、最失败的调香学徒,在心神大乱之下,将几种属性相克、完全无法兼容的顶级香料,胡乱地、毫无章法地泼洒、涂抹在了自己身上,结果非但没有创造出惊世之作,反而酿成了一场嗅觉上、情感上的巨大灾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不伦不类的混乱气息。
这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得她几乎要尖叫。
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逃离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样,踉跄着冲进浴室,“砰”地一声甩上门。她颤抖着手,拧开花洒的开关,将水温调节旋钮猛地拧到最底端——滚烫的热水如同高压水枪般,瞬间从头顶的莲蓬头里喷射而下,砸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站在水幕下,闭着眼,任由那近乎灼伤皮肤的热水流遍全身。然后,她拿起旁边那块粗糙的浴球,挤上大量的、气味浓烈的沐浴露,开始发了疯似的用力搓洗自己的手臂、脖颈、脸颊……每一个她觉得被“污染”了的地方。细腻的皮肤很快被搓得通红,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血痕,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搓洗的动作,白皙的皮肤上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触目惊心。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属于她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连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与压力,全都从她的身体上、从她的生命里,彻底地、干净地洗刷掉。
蒸腾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浴室,模糊了镜子里她那张苍白而疯狂的脸。
但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的自我欺骗。
因为,还有最后一种气味,是无论如何用力搓洗、用多么浓烈的香氛掩盖,都永远无法从她生命中被祛除掉的。它不像这些新近沾染的气息浮于表面,它早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深深地刻进了她的骨髓,融入了她的血液,成为了她灵魂底色的一部分。
那是沈星落的味道。
是那绮丽、馥郁到了极致、充满了戏剧张力与魅惑力,却又在甜美之下,隐藏着背叛的苦涩与致命毒性的,晚香玉的味道。
这股被她用尽全力压抑、封存、试图遗忘多年的、属于过去与创伤的气味,正在眼前这场由“她们”共同构成的情感混乱与外界风暴中,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花,悄然地、却又不可阻挡地,从她心底最黑暗的囚牢深处,缓缓苏醒,舒展着它带着毒刺的枝叶,开始重新散发出那令人心悸的、熟悉而又危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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