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平乐

　　裴阆三岁离开靖和苑，与母亲住回会都永宁宫，四岁时因母身抱恙，被施翾飞送往与施翊华私交甚好的李氏宫中抚育，衣食用度皆依皇子规制，极尽荣宠。
　　每月一次与母亲的相见，从来由李氏安排妥当。
　　“小公子，奴婢替您更衣。”宫女捧着一身缟素孝衣上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亡灵。
　　裴阆猛地往后缩了缩，小手攥紧了身上的枣红亮纱织金线锦袍——那是母亲上个月差人送来的。
　　他瘪着嘴，语气中带着孩童的天真懵懂：“阿娘说我穿得艳些好看，我不穿这样素净的衣裳，阿娘要是认不出我怎么办？”
　　李嬅容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阆儿，换上孝衣才能去见你母亲呀，你母亲在永宁宫里头等着看你呢。”
　　他似懂非懂，终是被李嬅容半哄半劝着换上了孝衣。那料子不比先前那些锦袍，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像殿外深秋的霜，顺着肌肤往心里渗，搅得他莫名发慌。
　　永宁宫白幡如雪，覆满宫墙，素纱垂落间，檀香与纸钱的烟气纠缠不清，漫过阶前凋落的残桂，落在灵堂前的白玉石板上，积成一层薄薄的灰。
　　前来吊唁的宗亲勋贵络绎不绝，礼乐低回，哭声四起，一派盛大又凄清的景象。
　　灵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棺木上明明灭灭，将母亲的灵位映得忽明忽暗。
　　蓦地，母亲昔年的话语撞入心头：“阆儿，恩齐母亲早逝，孤身困在这深宫之中，孤苦无依，你身为他的表兄，须得好生照拂。”
　　他紧揪着母亲的衣袂，追问中藏不住浅浅担忧：“阿娘，他母亲是去了哪里？是不是走出这皇宫，回故乡去了？”
　　“她去了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那里没有宫闱倾轧，没有病痛折磨，只是……”施翊华垂下眼，掌心覆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低哑如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谁也寻不到她。”
　　所以母亲是睡着了吗？还是如她先前所说，去了那个无人能寻到的世界？他不怨母亲丢下自己，只惶恐着，没人陪着母亲走完那最后一程，她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会不会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裴阆抬着头，望着灵位上“靖和公主”四个字，陌生得刺眼——他从未懂过什么是生离死别，这世上头一遭亲历，便是与自己的母亲永隔阴阳。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夜色渐浓，烛泪顺着烛台缓缓滴落，积成蜿蜒的泪痕，像谁无声的哭泣。
　　他就那样跪着，不知疲倦，也不懂何为悲恸，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钝痛。
　　“整整一日，你们就让他这么跪着？李氏何在？”
　　夜色深沉时，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葱自殿外传来，随行太监屏息躬身，鸦雀无声。
　　施翾飞明黄身影自暗影中显现，缓步而入，龙袍上十二章纹在摇曳烛火下忽明忽暗，玄色镶边衬得愈发肃穆。
　　“阆儿，过来。”
　　裴阆循着声音抬头，只见舅舅一身素带系住龙袍，眉眼间褪去了平日的威严，只剩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惜，在烛影中仿佛覆着浓霜。
　　他身形微晃，愣怔间，先前强按在心底的委屈如暗流突涌，如鲠在喉，不上不下，连呼吸都带着涩意，声音发颤：“是我让要留在这儿的，舅舅莫要责怪容娘娘……阿娘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想多陪她一阵，没人陪她，我怕她伤心。”
　　施翾飞闻言，喉结微动，俯身时明黄衣摆扫过地面寒气，指尖落在裴阆肩头，触到一片冰透的凉。他原想斥责几句，可触及少年眼底未干的泪痕，那点怒意竟化作喉间涩然，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傻孩子，你娘在九泉之下，见你这般自苦，才会真正伤心。”
　　“可阿娘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好好送她……爹爹为什么不来送娘亲？她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冷？会不会想我？”裴阆肩头猛地一颤，强撑的倔强瞬间崩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纷乱地砸在地面上。
　　他攥着施翾飞的衣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哽咽着：“舅舅，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要阆儿了。”
　　烛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灵堂内的素幡轻轻晃动，似在低低呜咽。
　　施翾飞闭目沉了沉气，不顾龙仪尊严，屈膝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妹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念想，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有舅舅在，护着你，不让你孤零零的，没人敢欺负你，再也没人敢丢下你……”
　　“那娘亲不会忘了阆儿，舅舅也不会骗我，对不对？”
　　“起来，地上凉，仔细冻坏了身子。”施翾飞缓缓起身，袖口扫过冰冷的地面，掌心覆上裴阆的胳膊，伸手便要将人拉起来。
　　裴阆却挣了挣，不肯起身，泪眼朦胧地望着灵前母亲的牌位，声音带着执拗的哭腔：“再让我跪一会儿，陪陪阿娘……等天亮了，我就走。”
　　施翾飞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在烛影中微微发抖，眼底痛惜更甚，抬手拭去他脸颊的泪，“听话，阆儿。你娘最疼你，若见你这般，怕是要来梦中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了。”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太监躬身俯在施翾飞身侧，“陛下，聿美人生了，是位公主。”
　　“你下去吧，孤去瞧瞧。”施翾飞看了一眼跪在蒲团上的裴阆，冷声吩咐，“你们在此好生照看裴阆，他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陛下离开前特意吩咐，万不能让他出事，而裴阆跪了将近一日，粒米未沾、滴水未进，宫婢太监们看得心惊，轮番好言相劝，却架不住他性子执拗倔强。
　　“这是我阿娘，我陪着她，碍着你们了？”
　　众人进退两难，只得将茶水饭菜端在手中，小心翼翼侍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目光紧紧盯着那抹的身影。
　　挨至五更，天际微熹，裴阆望着灵前烛火渐残，似觉阿娘魂魄已远，再也不会回头看他，身子一软，摇摇欲坠地撑着起身，被侍仆半扶半搀地送回李氏宫中。
　　风寒侵骨，加之连日悲恸、水米未沾，他终究是病了，高热不退——会都向来寒凉，今年秋雨缠绵，阴寒浸骨。自幼在江南暖地长大的少年，哪里禁得住这般寒侵。
　　施翾飞闻讯赶来，见榻上那孩子烧得昏沉，面色惨白如纸，当即大发雷霆，厉声处置了那夜陪侍的一众宫人。
　　腹诽却如蔓草悄生，宫墙内外，私议渐起。
　　“陛下对长公主那个遗子，未免太过优容了。”支度寺卿语气微妙，带着几分试探，“长公主在世时，便按皇子规制疼宠裴阆，养得他一身骄矜气；前些时日靖和公主丧仪之后，裴阆高热不退，陛下竟亲自守在榻前，连朝会都推了，这份恩宠，大皇子都未曾享受过。”
　　话音刚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捻着胡须，眼神晦暗地接口：“优容？怕是另有深意。后宫宫墙内流言四起，都说说那裴阆根本不是裴行远的儿子，乃是实打实的大宴‘正统’龙种！”
　　“正统”二字被他说得极轻，舌尖一卷，带着几分刻意的含糊，仿佛这两个字沾着不可言说却又人尽皆知的秘辛，尾音拖出些微妙的意味，有探究，有忌惮，还有几分心照不宣的了然。
　　“此言当真？”御史大夫崔护面露惊色，随即一拍手，恍然悟出了那两字间的深意，“若真是如此，陛下的厚爱便说得通了！这般处处维护、暗中栽培，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社稷传承啊！将来这储君之位，怕是要落在裴阆头上！”
　　任万重蹙眉凝眸，面色如铁，沉声打断：“崔大人身为御史，不思整肃风气，反倒跟着轻信市井流言、妄议皇家血脉，何其荒唐！”
　　任万重与崔护向来政见不和，支度寺卿见二人又起针锋相对之势，连忙打圆场：“任太傅与崔御史本是同门，何必动怒？”
　　随后，一位与任万重素来不和的朝臣挑眉，唯恐天下不乱地和起了稀泥：“流言绝非空穴来风。其一，裴行远对待靖和公主母子素来疏离；其二，陛下特意让太傅教裴阆读书，任大人你说说，那裴阆与他父亲裴行远，可有半分相似？”
　　“下官本是江湖出身，不比诸位同僚功名赫赫、学识渊博，却未料诸位竟在背后这般诋毁下官妻儿，妄议皇室血脉，着实心寒！”裴行远一袭玄色劲装，腰间皓白长剑随身形微动，脸色铁青如霜，冷声斥道，“天家威严，岂容轻辱！诸位可知，密勿署三处可代天家行扼舆论之责？”
　　话音落，他手按剑柄，宿雪剑嗡然出鞘半截，寒光凛冽间，施翾飞缓步踏入朝堂，这场暗流汹涌的争执才戛然而止。
　　市井宫墙间的流言，孤近日听得不少。”施翾飞语气冰寒，目光扫过阶下众臣，厉色渐生，“若再让孤听闻同僚私下妄议，诸位的舌头，便不必留了！”
　　“陛下恕罪！”群臣闻声齐刷刷跪伏于地，叩首不止，大气不敢出。
　　施翾飞视线落向裴行远，沉声道：“裴卿，孤今日擢你为密勿署最高领署，统辖四处，务必将那些散播大宴谣言者，尽数缉拿，绳之以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伏的泱泱众臣，声音掷地有声：“孤今日便要叫世人看清，天家行得正坐得端，岂有同姓成婚这等龌龊秽事！孤对贤甥的厚待，只因念及靖和旧情与行远功绩，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言罢，朗声道：“钦命寺听旨——即日册封裴阆为靖远世子，昭告天下，以破谣言，以正视听！”
　　“靖远”二字一出，殿内哗然四起，满朝文武无不惊悸变色！这世子封号不讳仙逝长公主靖和之“靖”，又嵌裴行远之“远”——既溯其母族正统之源，又明其父系血脉之实，深意昭然。
　　这绝非寻常册封，字字千钧，皆藏君主驳斥流言的决绝，对其血脉端正的重视，已然公之于众，震慑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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