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禁闭(三)
芙蕾雅留在面包篮里的三本书,分别是一本诗集、一本剧本和一本西洋棋谱。
第一本书名为《纪念、赞美与感恩——海姆民间诗歌集》,在扉页的显著位置上写着一行字:“诗歌记录了传说、民俗和历史,承载着民族的意识和灵魂。它必须、也只能是用海姆语创作的。我亲爱的朋友,你要是在我的王国里用贝斯语写诗,我会郑重地邀请你当着我的面念出来——前提是你那被绞索扭断的脖子还能发出声音的话。——海姆国王帕特里克。”不同于大多数教会书籍和政府公文,这本书是海姆语著作。
艾法读起诗集来一点儿也不费力。尽管她的海姆语说得很差,可是海姆语常常是词不达意的,她只要能够领会诗歌大概的含义便足够了。她没尝试去咀嚼诗歌的修辞、韵律和情感。她更没考虑过要以唱诗作为谋生手段,因为她从没见过女诗人。
她曾在修女院附近的市集里,见过那些诗人们凑在一起琢磨金句。一旦他们起身来到广场中央,老百姓们总会团聚过来,聆听他们一边弹着琉特琴,一边用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诗歌讥讽海姆贵族和贝斯人。偶尔,他们会讲述传世的海姆民间传说,或者歌颂海姆的民族英雄。说起诗人们最青睐的英雄,给这本诗歌集作序的、已故的海姆国王帕特里克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口气读了好几首诗歌。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读得有些腻了,便停了下来,然后拾起剧本翻看起来。第二本书名为《荒野中的国王》,是著名的贝斯剧作家的作品。它讲述了年迈的贝斯国王将王国平分给三个儿子,却在儿子们的阴谋诡计中众叛亲离。老国王被逐出城堡,独自在荒野中流浪,目睹儿子们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却无能为力。他的私生子——同时也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在继承权中一无所得,却未曾抛弃老国王,视图带着这位可怜的老人前往邻国。结果,他中了另外三个儿子的埋伏,悲惨地死在了老国王的怀里。
这是关于古老的贝斯国王的故事。显然,这是一出悲剧,艾法最见不得悲剧。更何况它是用贝斯语写的,她搞不明白贝斯语特有的名词变格法。此外,台词间还夹杂了大量晦涩的对白,使得这本书变得像芙蕾雅的内心世界一样,令她难以琢磨。
说起来,这一出悲剧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呢?她正思索着,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这本书起到了催眠的效果。她连忙拧着自己腿上的肉,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想趁天还没黑多读一会儿书。这儿没有灯芯草蜡烛,也没有风灯,在夜晚的一片漆黑里,她是读不成书的。
她赶紧翻开了第三本书。
这本书则是一本棋谱,名字是《赢在起点——西洋棋开局理论》。书里收录了十来种源自不同棋手的开局,没有任何棋子或棋谱的图片。这本书又是用贝斯语写的。相较于剧本里难啃的贝斯语,这书里更多的充斥着意义不明的字母、数字和符号。她乍一看,这本书简直是抽象到家了。
可当她试着去读棋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轻松读得懂这些字母、数字和符号。E5,代表士兵前进到E5格;BC4,是主教前往C4格的含义;0-0表示王车易位(短易位)。不仅如此,一张八乘以八的黑白色格子棋盘浮现在她的面前——显然她很清楚西洋棋盘长什么样;棋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棋盘上。当她在心中默念出棋谱,棋子们随着棋谱的指令,在棋盘上飞快地挪动起来。她确信自己对西洋棋的玩法了然于胸,无论是士兵、骑士、主教、城堡、王后和国王这些棋子的走法,还是王车易位、吃过路兵、士兵升变等规则。
“简单,”艾法说出声来,“比贝斯语和海姆语都要简单多了。”
哪怕身边没有西洋棋,她也能够凭借这张想象中的棋盘,让棋子去到棋谱作者让它去的地方,然后思考作者为什么要这么下。她有时候能够理解棋谱作者的下这一步的用意。换句话说,她是懂一点儿棋理的。走了几步之后,她合上书,花上几分钟考虑自己在当前的局势下会做出怎么样的决策,然后重新翻开书,看看自己的应对与作者是否一致。再后来,她把书放到一边,让脑海中的双方相互厮杀,随着黑白两色犬牙交错,棋谱中未记录的后续变化在她的脑海里演化了一遍。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穷尽全部变化。因此,她无法理解棋谱作者的每一个决策。作者的决策或许并非最优解,可不管怎么说,绝不会是最糟糕的,因为它很可能经过了实战的考验。思索再三,她决定模仿作者的开局。就像雏鸡跟在母鸡的屁股后面学习啄食,学着比自己强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往往是提升自己水平的捷径。这本书里的十来种开局棋谱足以让她消磨时间。
过了许久,天黑了下来,月光洒进了屋里。星空中,巨蟹座在天花板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探出钳子来。她合上棋谱,揉了揉眼睛,闭上眼开始在脑海里下起了棋。一连下了几盘,她有些厌倦了,便盯着夜空思索起来。
在修女院里,她没听说有谁会下西洋棋,她也没在这儿见过任何一枚棋子,甚至没听人提起过西洋棋。西洋棋并非属于女孩子的活动,也鲜有平民会对弈。老百姓连认字都费劲,何况要学会下棋呢!贵族,且只有好勇斗狠的男贵族才会下棋。在艾法看来,这大概是因为西洋棋是最接近于战争的游戏。在和平年代里,憧憬上阵厮杀的贵族骑士们以下棋来消磨时间,是合乎情理的。
她是一个女孩,未来将成为一名修女,却早早地学会了下棋。这件事非同寻常。她又想了想,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她的血统一定是高贵的,因为她会下棋。究竟是自己的伯爵父亲,还是骑士兄长教会自己的呢?她得意地幻想着,哈哈地笑着。那些女孩们总以她没有姓氏来讥讽她。总有一天,她要让她们知道谁的血统才是更高贵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就这样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渐渐地,夜深了。
今夜的寒意格外地浓重。她裹在羊毛毯里,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双手枕着头,平躺着陷在草垛里。由于她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她顿感身体乏力,大脑却意外地活跃。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入眠,可这却是徒劳的。哪怕她涌起了那么一点儿睡意——就那么一点儿,它却像棋盘上偶然浮现出来的水浪,激荡在名为王后的棋子身上化成了几道涟漪。
既然如此,她干脆又在脑海里下了几局棋,视图用思考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当她下完第四盘棋,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麦浪依旧沙沙作响。远方的夜枭在林间发出诡异的叫声,活像孩童的哭声,由远及近。夜里的其他生物们闻风丧胆,在灌木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居然对黑夜产生了恐惧,这还是她被关禁闭以来头一遭。她对自己说,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了。可是,哪怕她的身体诚实地告诉自己,她困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她却始终无法入眠。她很清醒。
闭着眼,她甚至能感受到小屋附近的一草一木在风中飘摇;原野上,寒意和雾气慢慢地聚集起来,意味着黎明将近。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了上来。不出所料,有什么东西跑进屋子里来了——她没睁开眼睛,却能够感受得到。她被吓得一激灵,因为她没听见推门声和脚步声。难道它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她强行撑开无比沉重的眼皮,赫然见到了一个人影。这人的个子不高,身材有点儿像芙蕾雅,却比芙蕾雅要高出不少,看着应该是一个成年女人——我姑且称她为女人,倘若她能够被称之为人类的话。艾法感到害怕极了,尝试起身直面女人,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视图用意志力强迫自己用胳膊撑起身体,却像中了魔法似的,浑身麻木,只能勉强能够动弹一下手指和舌尖。这下,她更害怕了。借着月光,她无比惊恐地看向女人。
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倒不是因为天色太暗,而是因为女人的面孔是一片虚无,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五官。整张脸像是用无数细小、密集的绿色粒子捏成的。身躯则是一片模糊的绿色。艾法彻底慌了神,想喊一声救命,嘴里却只能发出“呀呀”的、无奈又窘迫的声音。
这下她算是明白了——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她遭遇了梦魇。
女人一点儿一点儿地朝她挪步。艾法想钻进毯子里,却动弹不得。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坐到了她身边,把看不见五官的脸朝向她,然后朝她伸出手。艾法被吓得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过了许久,她迟迟没有感受到任何事物,可内心依旧充斥着恐惧,身体则依旧像断了线的木偶。她睁开眼。只见女人静静地坐在草垛上,看上去像是昂着头,凝望着天花板上方的星空。艾法直愣愣地瞅着女人,彷佛要用眼神在女人身上钻个孔出来。在她的注视下,女人身上的绿色粒子渐渐汇聚在一起,然后不断地扭曲,勾勒出躯干、衣物的线条。原本虚无的面孔也渐渐变得清晰了,分明是一张漂亮的、年轻女人的脸蛋。
艾法吃了一惊,因为这张面孔竟然神似芙蕾雅。
女人用双臂撑着身躯,用一脸惬意的神情望着星空,澄澈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她突然注意到了艾法的视线,扭过头看着艾法。艾法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女人看了艾法一眼,眼神渐渐变得忧伤和愧疚起来。她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抚摸了艾法。接着,她的嘴唇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轻轻抖动,像是说了些什么。艾法听不见女人的声音,只能从她的嘴型辨认出女人说的话。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女人大概是这样说的。
说完之后,女人立刻消失了。
魔法随着她的离开而失去效果,艾法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拼命扭动胳膊把躯体唤醒,然后飞快地在草垛里坐了起来,内心依旧惊魂未定。她又害怕,又疑惑,大口地喘着气。这时,鸡叫声从外面传了进来,遥远而响亮。紧接着,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艾法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辨得出这阵脚步声的主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