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夜

　　决心已定，杨辰没有丝毫犹豫。回到暂住的旅店，他立刻拿出手机，翻找出哈工大招生和他对接的张老师电话。这位老师在他确定入学后，曾热情地留下联系方式，表示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沟通。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传来张老师的声音：“喂，杨辰同学？有什么事吗？”

　　杨辰深吸一口气，语气恭敬而清晰：“张老师您好，打扰您了。有件事想咨询一下您。我目前已经确定入学，在九月份正式报到前，有将近五个月的空白时间。我希望能利用这段时间，参加一些有意义的支教或者社会实践活动。”

　　他顿了顿，补充了关键信息：“我现在人就在四川成都，如果学校在西南地区，特别是省内一些偏远山区有合适的、已经成熟的支教项目或者渠道，我想申请加入。”

　　电话那头的张教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语气中透出十足的赞赏和惊喜：“哎呀！杨辰同学，你有这个想法非常好啊！非常有思想，有担当！我们学校一直非常鼓励学生参与社会实践，特别是你们这些未来的国防栋梁，深入基层了解国情非常重要！”

　　张教授的声音热情高涨：“你放心，学校在这方面有长期合作的基地！你等一下，我马上把负责学生社会实践和志愿服务的李老师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他就是主要负责川西少数民族地区支教项目对接的，我跟他打个招呼，你直接跟他详细沟通，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你！”

　　“谢谢张老师！”杨辰由衷地说道。

　　“不谢不谢！杨辰同学，你能这么想，老师非常欣慰！这才是我们哈工大学子该有的样子！我这就联系李老师！”

　　挂了电话没多久，一条短信就发了过来，包含了李老师的姓名和电话。杨辰立刻拨了过去，对方果然已经知晓，语气非常热情，详细询问了杨辰的专业意向、时间安排和所在地，然后发来了一堆资料和申请表格，表示会尽快为他匹配最适合的支教点，流程上会为他开启绿色通道。

　　处理完学校这边，杨辰拨通了父亲杨建国的电话。

　　“爸，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杨辰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怎么了小辰？在成都玩得怎么样？”杨建国关切地问。

　　“我不打算继续旅游了。我联系了哈工大的老师，申请了学校组织的支教项目，去川西的偏远山区，教几个月书。开学前直接从那边的支教点去哈尔滨报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显然这个决定完全出乎杨建国的意料。“支教？怎么突然想去支教？那边条件很苦的，你一个人能行吗？”语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担忧。

　　杨辰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他知道如何最能说服精于现实的父亲。他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的语气回答道：

　　“爸，我考虑过了。哈工大是国防七子，氛围又红又专。我将来要走技术路线，如果能早点入党，对未来的发展会很有帮助。有过硬的支教经历，尤其是在艰苦地区的支教经历，对于入党来说是分量很重的加分项，是一个非常好的‘履历’。”

　　果然，这番话精准地命中了杨建国的思维模式。他沉吟了片刻，担忧迅速被一种对儿子“深谋远虑”的赞赏所取代。

　　“嗯……你这么一说，爸就明白了。”杨建国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你想得对，考虑得很长远！男孩子吃点苦是应该的，这种经历确实千金难买。既然是为了前途打算，爸支持你！需要家里准备什么？钱够不够？”

　　“不用，学校有补贴，我自己也带了钱。手续老师会帮忙搞定。”杨辰回答。

　　“好！好！去了那边一定要注意安全，常给家里打电话！需要什么随时说！”杨建国一连串的叮嘱中，充满了支持。

　　杨辰很快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支教申请中，填写表格，准备材料，与李老师频繁沟通。这个过程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也让他那种无所适从的空茫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明确目标的充实感所取代。

　　几天后，目的地确定：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某县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支教时间，四个半月。

　　对接的李老师在电话里热情地介绍：“杨辰同学，你的情况张教授都和我说了！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顶尖人才！暑假学校有个‘英才拓展营’，初中部的数学竞赛小组就拜托你来带了！你的金牌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孩子们肯定受益匪浅。”

　　“没问题，谢谢李老师。”杨辰回答。这个安排，让他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至少，在数学这个世界里，他是熟悉且有把握的。

　　他没有再试图联系林早，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去向。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在成都的那家咖啡馆里，已经彻底落幕。

　　当汽车驶出繁华的市区，驶入连绵起伏的群山时，杨辰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杨辰抵达位于川西群山褶皱中的那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时，已是傍晚。

　　残阳将雪山峰顶染成金红，山坳里的校舍显得格外孤寂。这里与成都的湿润繁华恍若两个世界。

　　最初的几天，杨辰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寂静包围。夜晚，山风格外凛冽，吹过活动板房的声音如同呜咽。没有网络，信号时断时续，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到这片山坡。

　　对接的李老师热情朴实，将初中数学竞赛小组和一个小升初毕业班的数学课交给了他，偶尔还需代几节初中物理。工作排得很满，恰好填满了那恼人的空虚。

　　给小学生上数学课，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站在简陋的教室里，面对台下几十双黝黑、明亮、带着浓重乡音和好奇的眼睛，杨辰一度有些无措。这些孩子的基础比他想象中薄弱，注意力也难以长时间集中。

　　他习惯的高效、简洁的解题思路，在这里完全行不通。他不得不放慢语速，一遍遍重复最基础的概念，用最朴实的比喻，比如把分数除法比作“分饼”。起初，他感到一种智力被浪费的焦躁。

　　但当他看到那个总是坐在第一排、脸上带着高原红的小女孩，因为终于搞懂了“鸡兔同笼”问题而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彩时，一种陌生的、微小的成就感，悄然触动了他。那是一种与解开奥数难题截然不同的满足感，更粗糙，也更……踏实。

　　给初中生讲物理，则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的设备简陋，没有精致的实验仪器。讲到杠杆原理，他带着孩子们到操场边，用一根长木棍和一块石头做演示；讲到光学，就用一面小镜子和一盆水反射阳光。知识从抽象的公式，变成了可触摸的山石与光影。

　　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是赤裸而热烈的。他们会为了一道电路题的接法争得面红耳赤，会追着他问“火箭为什么能飞上天”这类宏大而朴素的问题。

　　真正的挑战，也是最大的投入，来自暑假的“英才拓展营”——为初中数学尖子进行的竞赛培训。

　　这几个被选拔出来的孩子，是这片山野里最聪明的头脑，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坚韧。他们对知识的吸收速度快得惊人，提出的问题也往往直指核心。

　　在这里，杨辰找到了久违的智力交锋的快感。他不再需要放慢脚步，可以尽情展示数学的严谨与美妙。他将自己的思维方法、解题技巧倾囊相授。

　　然而，与这些孩子的交流越深，他感受到的震撼也越大。他们当中，有人每天要步行两小时山路上学，有人在灶台边借着火光写作业，有人最大的梦想是“走出大山，看看真正的实验室”。

　　他们的天赋像璞玉，被艰苦的环境粗糙地包裹着，却闪烁着更加夺目的光。杨辰的“金牌”履历，在他们眼中是神话般的存在，是一种可以企及的未来。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也悄然净化着他。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填充时间”或“丰富履历”而来。他开始认真备课，琢磨如何将艰深的知识讲得生动；他会熬夜为有潜力的孩子单独设计提高训练；他甚至开始用那点微薄的补贴，自费购买一些城里司空见惯的辅导资料寄过来。

　　山里的生活极其简单。白天上课，晚上在虫鸣和星空下备课、批改作业。食物简单，娱乐全无。但杨辰的心，却在这种极致的简单和忙碌中，一天天地沉静下来。

　　身体的疲惫取代了精神的空虚，具体而微小的困难（如如何让课堂更生动）取代了宏大无解的情绪困扰。

　　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孩子身上，他看到了知识如何真实地改变着一个个具体的命运，这种价值感是任何竞赛金牌都无法给予的。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林早，想起那个成都的夜晚。但那些记忆不再尖锐刺痛，而是变得模糊、遥远，像上辈子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帮那个最有天赋的男孩突破函数压轴题的瓶颈，如何让更多孩子对物理产生兴趣。

　　一次课后，那个总爱追着他问问题、眼神亮得惊人的男孩留下，怯生生地问他：“杨老师，您说，我以后……也能像您一样，拿金牌，去哈工大那样的大学吗？”

　　杨辰看着男孩被山风吹得粗糙的脸颊和眼中炽热的火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一击。

　　他沉默了几秒，罕见地露出一个温和而郑重的笑容，拍了拍男孩瘦削的肩膀：

　　“能。只要你一直保持现在这股劲儿。哈工大就在那里，等着你。”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破土重生。他不再是那个困在扭曲情感中不知所措的少年，他成了别人眼中的“杨老师”，成了别人梦想的引路人。

　　他望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山风带着清冽的气息涌入。过去的种种，仿佛真的被留在了山的那一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