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第一节|禁火之村
第六章|第一节|禁火之村
我们是在一条看起来永远不会天亮的路上,走进这座村子的。
树影像细长的指头压在山腰,风一吹,指节就咔咔作响。远处偶尔有狼嗥似的声音,走近才发现只是门帘上的铜铃被夜风吹拍。
门都半掩,屋里黑到像把黑色装进了罐子,谁开口,声音就会在罐壁上嗡一圈。
我妈她今天穿一件洗得很淡的麻衣,袖口缝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线。
她停在村口那块立石前,看了看上头的字。字刻得很深,像恨一样深:「禁焰。」
石头下面还有行小字,歪歪斜斜:「千年前,天火降下,神庙化烬。以后——无火。」
「无火?」我把背上的行李往上拎了拎,差点一个趔趄,「那他们晚上是靠什么活着?
靠月光充电吗?」
她没笑,只抬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拨开,像是把一句多余的话也顺便拨到耳后。
「靠眼睛慢慢看,靠手慢慢摸。」她说。
我翻白眼:「靠,慢慢腹泻吧。」
她瞥我一眼,那眼神像把我摁回作文本:「嘴菜一点。」
村口有个守夜的老人,披着羊皮,一脸被月色晒白的谨慎。他拿着根木杖,杖头挂着一个磨得发亮的葫芦。
我一靠近,他就把杖倒过来当障碍物,像画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陌路?」他问。
我点头:「旅人。」
老人打量我们,目光在我妈身上停了两息,像被什么黏住。「火带了没?」
我刚要说「带了啊」,我妈已经先替我把话烫没了:「没有。」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那小东西在指尖安静得像条睡着的鱼。
我知道我妈知道我带着它。
我还记得出发那天,她把我的行李整个倒在床上检查,那画面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
她看见打火机的时候,只瞥了一眼,没没收,也没说话,只是又把它塞回我外套口袋里,像是把一个不想说的心事塞回去。现在她说没有,我就只好也当没有。
老人把葫芦往腰间一挂:「那就住庙边的空屋。」
我眼睛亮了一下:「喔喔,庙边有——」
「没有庙。」他打断我,「只有庙烬。」他抬杖指向北面,「看见那块比夜还黑的地方没?那就是神烬。别靠近,别呼气。」
我小声嘀咕:「呼吸还要报备。」
我妈轻轻咳了一声。我闭嘴,改成把吐槽在心里轮两圈,当热身。
村子不大,路倒是多,像谁在黑布上乱划的白线,明暗不一。
每家门边都嵌了一块石槽,里面装着月光。
真的——装着一种被磨平的白,应该是用反光的云母片或者磨亮的蚌壳铺成,能把月色兜住一些。
有人捧着碗坐在门槛,往嘴里送的,是白冷冷的饭。孩子的牙齿咯吱作响,我听着牙根都替他冷。
「所以这村的特产是生冷腹泻?」我忍不住又问。
「这里腹泻药应该卖很快。」我自己补刀。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娃从我们身边经过,听见了,表情像被一根刺戳了一下,却没有回嘴,只把娃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把孩子的脸遮在月光外。
我妈那时侧头看我,眼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不太懂的怜惜。她低声说:「火禁久了,人就把‘热’忘掉,连气都不敢吐热的。」
我哼了一声,故作轻松:「没关系,这里连风都禁了,忘热还顺便忘呼吸。妳看,我都快变冷血动物了。」
她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星子靛蓝的光。
我们在空屋落脚。空屋四壁刮得很干净,像有人天天用冷水擦。地上铺着稻草,摸起来潮,像还没长出声音的雨。
我妈把行李箱放到角落,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她卷起袖子,手腕上的焰痕那一瞬被月光碰到,像被谁悄悄点了一下。
那不是纹身。它更像一条从皮肤里长出来的细光,淡到你不注意就看不到。
「妳手又亮了。」我盯着看。
她反手把袖子拉下,「月色玩笑。」
我没拆穿。因为同一时候,空屋外传来交谈声,夹着几丝藏不好的恐惧。两个男人在门外停下。
「你听见了没?南边稻埂又见火星。」
「休说。」另一个低喝,「夜里说火,火会听见。」
我忍笑没忍住,噗一声:「火还有耳朵?」
我妈朝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像把我的笑也收禁。
我们跟着村人去「祠前坪」。
祠不在了,只剩一块巨大的基座,像被谁一口咬掉了上半截。
四周插着木牌,牌上写着家姓,像一个个遗落的签名。
坪中央立着一口大钟,青铜,表面裂纹像一张被烧过的地图。
村长就在钟下,是个鼻梁又直又硬的中年人,眼里有常年不点火养出的冷意。
他正端看一碗水。水里漂着一根细灰,像一条灰白的小蛇。
「天心灰,证异焰。」他说,「谁家的门前先起灰,谁家的祖先就受火。」
旁边一阵抽气声。有人低低哭。有人按住那人的肩头:「忍着,别出声,别让火听见。」
我差点再次笑出声,又被我妈的眼尾一瞥硬生生把笑咽了回去。
她向前一步,对村长行了个简单的礼。
「可否借看灰?」
村长抬眼,视线落在她袖口那圈暗红线上,也许只是巧合,他的喉结抖了一下。
「外客,不便。」
我挺身一步:「她是——」
她把我按回去,语气温和:「只是想知道灰从哪来。」
村长终于把碗递给她。
我妈低头看了一会儿,把碗端回去,轻声道:「这是老灰。」
「老灰?」村长皱眉。
「千年前的烬,从地下翻上来,像旧事重讲一遍。」她抬眼看向北面那块「比夜更黑」的地方,「你们叫它神烬。」
人群一阵骚动,像风贴着衣料走。
有人小声问:「那怎么办?」
村长冷冷道:「守禁。把门口的石槽加高,水多放两掌,压火。」
「压不住。」我妈像是在跟一团看不见的风说话,「火不是罪,火怕的是被误会。」
村长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火口的人?」
「不是。」她笑了一下,「只是见过。」
一个尖嗓门的妇人突然站出来,指着我们:「她们是带火客!快搜她们的包!」
气氛陡紧。我下意识抓住口袋,打火机像一条醒来的鱼在掌心一蹦。
我妈把手按在我手背上,掌心暖得不像这个村子的夜。
「不用。」她转身面对众人,声音不高,却像能把每个人的耳朵单独叫醒,「我们不带火。」
「那你凭什么说‘老灰’?」村长沉声。
她轻轻看着那口裂着纹的大钟:「三更钟响,地底的气就跟着翻。那不是谁放的火,是旧灰在透气。火禁太久,连大地都喘不过气了。」
我听得半懂不懂,忍不住补刀:「总之就是——大家集体缺氧?」
几个年轻人被我逗得嘴角一抖,立刻又咬住笑。
村长的脸像风拽过的布,绷得紧。「你既说懂,如何救?」
「先让火说话。」她说。
夜更深了,连月色都像被谁刮薄了一层。
村人各自把碗端回家,门一扇接一扇合上。
只剩我们站在祠前坪,和那口裂纹钟。
风从钟口钻过,带出一声极轻的呜。
「妳真的要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她低头把袖口往上挽,又挽了一折,露出手腕那一寸焰痕。那光果真在动,像一根细针在皮下缝。
「先听。」她把耳朵贴到钟身。沉了一会儿,她退后一步,指尖轻敲钟沿,像唤醒一只睡久了的兽。
「它记得。」她说。
记得什么?我没问。我只忽然很渴,很想喝热的——哪怕只是一口烫过喉咙的汤。
这念头刚冒出来,我就想起口袋里的打火机。
「要不……」我刚伸手,她已经看见了。
她摇头,像把我的手也轻轻收回。「不急。」
「他们这村是整体过敏是不是?」我压低声音,「连火字都会起疹子。」
她笑了下:「不是过敏,是怕。怕往往比火燃得久。」她看向北面,「但怕也能化。得有人先说:火不是罪。」
祠前坪边有一棵老樟,被雷劈过,树身裂开一道深缝,像一张永远合不起来的嘴。
缝里生出一丛新芽,嫩得刺眼。
我妈伸手摸那芽,手指很慢,像怕惊着一声尚未说出的话。
「妳又在跟树聊天?」我凑过去打趣。
她点点头:「树说,它记得一个温。」
我「噗」地笑:「翻译:它冬天也想喝热汤。」
她没接,只回头看我,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像把什么放下,又像把什么拿起。
「青珩。」她叫我的名字。
「嗯?」
「如果明天有人说我是纵火的,你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句话?」
我瞪大眼:「我当然会说啊——」我捏了捏口袋,「我会说:她只是开光,不是开战。」
她被逗笑,笑意在唇边点了一下就熄,像忍住了不该亮的灯。「别急着讲笑话,先记着。」
我们往回走。路两旁的石槽把月光兜得更浅,能看见自己在里面的影像,冷得像陌生人。
快到空屋时,有个小男孩蹲在路边,抱着一个破了口的陶碗,里面是一团被冻得结实的饭。
他看见我们,眼睛亮了一下又灭下去,像被他自己吓到。
我停下,蹲到他面前:「这么晚还没睡?」
他把碗抱更紧:「娘说,夜里有火,火会偷人。」
我回头看我妈。她走过来,和男孩平视:「你叫什么?」
「阿岷。」男孩小声。
「阿岷。」她重复一遍他的名字,像把一枚小石头丢回水里。「火不偷人,火会照路。偷人的,是怕。」
阿岷的眼睛又亮了一下。那亮很短,很像我要打开手机时蹦出的那格信号——来了,又不敢久留。
我们把他送回门口。他娘在门后说谢,声音发抖像一张被揉过的纸。
回到空屋,我妈在稻草上铺了一块厚外套,是上一村老妇塞给她的。
「夜冷,盖。」她说。
我躺下,听见她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风从窗缝爬进来,像一条好奇的蛇,在她的指尖绕一圈。
我睁眼,月光落在她手背,焰痕很淡很淡,像一句话刚到喉咙,还没说。
「妈。」我叫她。
「嗯。」
「妳以前——是不是也被烧过?」
她没答。只把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亮,不是月亮的亮,是什么在心里点起来的亮。
「睡吧。」她说。
她的声音像一盏放低了的灯,温得刚好。我闭上眼。
在将睡未睡之际,我听见远处有什么轻轻地响了一下——像是地底下一个很老的故事,翻了一页。
我想,明天,可能真要有人来敲我们的门了。
我也想,等他们来,我第一句话要先问:「你们这里到底哪里有卖热汤?」
然后再说:「我妈不是纵火犯。」
夜色把村子裹得很紧。只有风,继续在门帘和钟口之间往返,像一个跑腿的小神明,收集那些还没说完的话,藏进黑里。
再远一点,北面那块比夜还黑的地方,似乎有一丝看不见的呼吸,在地下慢慢地、慢慢地蓄起来。
它不像罪,更像一个将被点亮的念头。
插入书签
写「禁火之村」时,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在怕火,还是在怕被点亮?
钟身的裂纹像一张被烧过的地图,阿岷抱着冷饭,村长用水压灰——其实人人都在跟「热」保持距离。
这一节想做的,是把话先说回来:火不是罪,误会才会蔓延。
下一节,青珩和她妈要「先让火说话」。你觉得那声音会像什么?
一起聊聊吧?
1.你心里有没有一团被「怕」压住的火?像什么场景/什么声音?
2.如果你是村长,只能允许一种「热」回来,你会先放哪种:一碗热汤、一盏灯、还是一句被说出口的真话?为什么?
3.香灰盘下一盏会亮什么色?我在犹豫是橙(嗔)还是绿(和)。投票告诉我!??
留言给我,我会挑几则写成「火语小卡」,放进下一节的开场。
愿你今晚,有一口真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