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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平静的夜晚
突然的两束车灯照过来,常渺一边用手挡在眼前一边在心里暗骂这谁啊,怎么近光灯亮得堪比闪光弹,直到车逐渐靠近然后刹停,车窗降下来,是年贺。
常渺赶紧尴尬换上社交性的笑容,弯腰去和年贺打招呼,车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带着好闻的气味。和平时年贺身上那种纯粹洗衣液的干净味道不同,微微的酸甜感冲破了沉稳的木质调,给人一种隐藏着雀跃的感觉,完全不是烂大街的男香,难道年贺回去一趟还特意喷了香水?常渺不敢表现出好奇,这毕竟是年贺的私事。
“你们怎么在这里?”
“回去再说吧,”常渺叹了口气,“哦对了主任,你手机怎么打不通啊?小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啊?”年贺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眼,“怪不得一直没有消息,可能是欠费了,怎么了?”
“回去说回去说。”
“好,稍等,我去停车。”
在校园里车不能开太快,停车场又离医务室有一段距离,年贺把车停下还得再往回走,所以反而是常渺跟江凭先到。因为情况紧急,他们出去的时候还忘了要把校医务室的大门锁上,幸亏是常渺先回去,不然被年贺发现,肯定要写检讨了。
“小陈呢?”年贺一进来看到常渺和江凭正襟危坐,立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出什么事了?怎么只有你在?”
“小陈去医院了。”
“医院?他怎么了?我怎么没遇到他?”
“他没事,”常渺张了张嘴,难以痛快表达,原来对于死亡这件事,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有个学生……死了,小陈跟着去医院处理了。”
“什么?!”
这是常渺第一次见年贺的情绪波动如此剧烈,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还是镇定的,甚至有些低沉,但他脖子上暴起的静脉血管说明了他远没有看起来这么冷静。
“是哪个孩子?”
“谢小松,118的。”
“谢小松?他……他的情况一直不太好,”年贺回想着,眼睛眨得飞快,“但是也不至于死亡,其他的学生怎么样?隔离起来了吗?”
“其他人没事,或许不是生病引起的,他看起来像是猝死。”
“猝死?”年贺叹了口气,“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呢,我给小陈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应该到医院了。”
电话拨通了,常渺打开免提,跟年贺一起问了些常规的事,在快挂电话的时候得知谢小松的家长赶到了,陈嘉煜匆匆挂掉了电话,由远及近的哀声哭嚎戛然而止。三个人面面相觑,合力抵抗着沉默的重压。
让陈嘉煜跟着去医院,常渺其实并不放心,不知道以他的阅历和心智能不能处理得了这种医患关系,可如果学校里再出事的话估计他更处理不了,所以看在他在医院有人罩的份上,还是得让他去医院,年贺对这个决定表示了赞同。
陈嘉煜是晚上十点多回来的,他的副院长舅舅亲自开车送的他,而且是他坚持要回学校才送他回来的,这份义气把常渺感动得不行。情况跟他们预想的差不多,谢小松的家长已经算是比较讲理的了,但不论是谁突然听到儿子的死讯,都不会太好“对付”,所以最后是校领导和院方一起安抚了几个小时,才终于让谢小松的家长同意了至少先让大家今晚能睡觉,明天再商议其他的事。
年贺给常渺放了个假,凌晨的那次查房他要亲自去,毕竟出了谢小松这么大的事,他这种负责任的好医生不可能置之不理,就算不让他去查房,他肯定也睡不着。而常渺,她已经太久没有睡眠了,长时间的精神高度紧张已经让她濒临崩溃,她必须得睡觉了。
躺在床上,常渺睁着眼睛,感觉身体像一具木偶,疲惫到完全没有了主观能动性。可她却睡不着,脑子里跟有一支死亡重金属乐队在排练似的,又乱又躁。这种极端的拉扯让她很想呕吐,但她连呕吐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江凭就躺在她旁边的床上,他的情况并不比常渺好多少。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但没有人说话,安静得甚至能听到月光流动的声音,虽然不保证那不是耳鸣。
明天的天气预报依旧是阴雨,所以即便已经下过雨了,空气依然潮湿憋闷,虫鸣也变得尖锐,或许它们也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在挣命。
不知道艾冬和林峰他们后续都做了什么,不过学生们一直没有乱起来,他们应该功不可没。
此刻常渺无比希望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哪怕江凭告诉了她那些怪事,她也不去操心,人为什么不能跟机器一样装上许多选项开关呢——不想管的事,就关上后台运行,或者直接清理掉。
不知道什么时候,常渺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之后不久,她被雨声吵醒。
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了,或许根本不赖雨声,是她自己睡得不沉。看了眼手机,才2:54,年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带没带伞。常渺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去看看他,又想起他昨天那些暧昧不明的话,还是算了。
江凭还在睡。还好,他也终于睡着了。
常渺伸手想去试江凭的额头还发不发烧,然后一声炸雷响起,连窗玻璃都被震得在框里乱晃。雷公是个爱玩jump scare的坏小子。不仅常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哆嗦,江凭也被吓醒了,然后在看到常渺的一瞬间就弹了起来,像一条刚下油锅的诈尸鱼。
“是我,是我。”常渺两只手用力按住江凭的肩膀,安抚着他。
“我靠吓死了,大半夜的你干嘛?”
“想看看你烧死了没有。”
江凭无奈地深呼吸,“这种时候就不用这么有医德了,还是睡觉更重要。”
这时一道紫色闪电照亮了夜空,雷声反而像故意躲猫猫似的没有出现。
江凭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常渺,“你怕啊?”
常渺摇头。
“哎呀,怕就说,我又不嘲笑你。”
常渺还是摇头。声音听着这么有力气,看来这小子恢复得不错,她可以继续睡觉了,于是就没再理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你还挺勇,女生不都怕打雷么?”
“谁告诉你女生都怕打雷了?”常渺翻了个身,背过去不看他,“再说了,又不是怕打雷就不勇了。”
“哎。”
“……”
“哎,常渺。”
“干嘛?”
“转过来啊。”
“转过来干嘛?”
江凭没说话,一直等到常渺翻过身,带着怨念看着他,他还是不说话。
“到底干嘛啊?!”
“要是不打雷也没有那些事的话,这种雨天还挺适合睡觉的。”
“就为了这?!”常渺简直要被他气死,故意又用力地翻了回去。
“真没情调。”
“情调是你们年轻人搞的,阿姨已经老了。”
“谁说你老了?”江凭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难得说了句好听的话,“你挺年轻的,也挺漂亮的。反正我不会觉得你是阿姨。”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怪不得那个老师会喜欢你。”江凭虽然说的话轻佻,语气倒是很真诚,“你要是不好看,他估计就对别人下手了。他……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挺帅的,这么帅的男老师,应该有不少女生喜欢。”
常渺没说话。
“真的,你挺厉害啊,敢跟老师谈恋爱。”
“要你说。”
“你们那个主任也挺帅的,喜欢他的人也不少吧?”
“要你说。”
“抛开其他的不谈,他俩要是同时追你,你选谁?”
“我选你妈。”
“哎!你怎么骂人?”
“我没骂人啊。”常渺又转了回来,故意阴阳怪气逗江凭,“你妈又好看又有钱,说不定还搞定了北京户口,我傍富婆不行吗?”
“我妈是直的。”
“直的怎么了?我可以以闺蜜的身份吃她的喝她的,比找男人还靠谱好吗?”
江凭撇了下嘴,表示不满。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抢妈,赶紧睡觉,别没话找话了。”常渺闭上眼,物理屏蔽江凭。
“哎,哎,”江凭往前凑了凑,“你说,我要不要跟他们说我的梦的事啊?”
“谁们?”常渺脑子里立马拉响了警报。
“他们,所有人。”江凭虽然面朝着常渺,但跟自言自语似的,“我是说,如果我梦里的那些灾难真的发生了,我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我的梦?”
“不要说。”这几乎是常渺下意识的反应,她是脱口而出的。
“为什么?”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能让一切改变吗?”
“可,总得让大家知道真相吧?”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没有。
常渺欲言又止。此刻她是阴暗的,并且她在犹豫要不要让江凭看到自己的这一面,她从不向别人展示的这一面。
她羞于展示自己的不善良,或者说,不透明的那一面。再或者说,大多数的人,都在被规训着,只展示自己的善意,就算没有人是完全的好人——至少她不相信有,但话又说回来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不过对于江凭,常渺好像更希望他看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面,或许那会让他更亲切然后把她当成同类?常渺没想过自己得出发点是什么。
但或许更需要同类的那个人,是她,为此她可以“成为”任何被需要的某一种人。
“如果大家知道一切都是你的梦,”所以常渺还是开口,“你就成了罪魁祸首,众矢之的,你就成了……你懂吗?既然发生的事注定要发生,那就是没办法的,没办法的事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助益呢?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又不是你让这些事情发生的,我们只要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就行了。”
江凭好像有点被说服了,但又没有完全被说服。
外面咔嗒一声。
年贺居然才回来,常渺放心不下学生们的状况,起身去找他。
“还没睡啊?”年贺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
“醒了。”
“哦哦,不好意思。”
“不是你吵醒的。”常渺看着一直微微蹙眉年贺,欲言又止。他是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人,对这样的人保守秘密,会让人无端产生愧疚感。
“这两天你太辛苦了,多睡会儿吧,下半夜我跟小陈来就是。”见常渺只是摇头,仍站在那里不动,年贺主动走了过来,像一座温柔的堤坝,“你怎么了?”
常渺没有办法说怎么了,也不敢看他,怕自己一看到他关切的眼神,会忍不住流泪。
“……会好的。”年贺想要抱抱常渺,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最终只用抬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不知道你在为什么事情焦虑,但是会好的。”
那个瞬间,常渺真的很想十指相扣虔诚地叫他一声“Fa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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