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次日一早，李妄舒拿到了陈砚之送来的名单。除了昨日的洪平和那位被李妄舒钦点的少年梁承之外，另有四名经验老道的斥候在名单内。

　　陈砚之介绍了几人，只是洪平与梁承的神色依旧有些不情不愿。李妄舒也不管这么多，见人齐了便对陈砚之点点头：“既如此，那边走吧。”

　　谷地入口处有一段不知何时草草修筑的土堤，上面早已千疮百孔，堤身布满了洞窟与裂缝，而底部被河水掏空了一部分，形成了一处凹陷，用脚一踹就能让大块的土石脱落，它在洪峰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四月的风带着寒意吹过枯黄待绿的草原，在谷地中发出阵阵呜咽。水流平缓，在风的吹动下偶尔掀起浪花，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解冻后冲刷下来的泥沙与草根，河岸边缘还堆积着与泥沙混在一起的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不时发出“咔嚓”的碰撞声，往上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

　　李妄舒走近抓了一把边缘的泥土在手中，土壤很湿，夹杂着碎冰。一旁立着一块残留着枯枝败叶的石壁，有一道深色的痕迹线，痕迹距离现在的水位约有一人高——那是去年汛期的最高水位。

　　她丢下手中的泥沙，转头对几人说道：“这里的土壤主要由沙土和砾石组成，这种土质吸水后容易变软，导致崩塌，从而引发洪涝。”她又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灌木丛，“那边的灌木和植被，它们的根系是目前维持河岸稳定的主要因素。”

　　几个斥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妄舒说的和他们所了解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交换着眼神，最后一位斥候上前：“将军可有什么法子解决？”

　　洪平和梁承对视一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单靠这些灌木固土远远不够，我们要帮它们一把。”李妄舒蹲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几道线，又敲敲地上的砾石，“我们可以就地取材，就在灌木后方，用石块筑一道矮堤，不需要太高，主要用来分散水流的冲击力。”

　　有人掏出了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李妄舒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是一截烧黑的、细小的木炭。

　　“然后就是加固根本，组织人手在河岸大量补种耐水灌木，根越深越好。这活儿不难，可以让城中百姓来帮忙，用劳动换取额外的食粮，也算是稳固后方。”

　　她站起身，指向身后的一片低洼荒地：“真万不得已的话，在那里开一道口子，引流泄洪，保住营地和良田，这笔账，不亏。”

　　她看着众人，突然甩出一个问题：“如果你们是乌纥负责运粮的官员，汛期时你们会选择哪条路？”

　　梁承不忿的脸上先是一愣，他在归雁城里见过雨后的商队赶路，商队会选择地势较高的地方，他眼前一亮，一副谁都别和我抢的样子：“去东岸，那边的地势高，会好走一些。”

　　“没错，他们定会避开泥泞的沼泽地。”李妄舒赞扬道，用脚在地上划出一道轨迹，“那么就只能选择东岸这条路，我们在这里秘密挖一条浅渠，将部分河水引到东岸，水流不足以冲毁车队，但能够让道路泥泞不堪，大大延缓他们的速度。”

　　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时，我们可以派出一支轻骑，突袭深陷泥潭又队形散乱的运输队，岂不是瓮中捉鳖？”

　　洪平抱着臂膀站在一旁，听到梁承被夸，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但抱着的手臂却微微松开了些。他撇了一眼地上李妄舒划出的痕迹，眉头紧拧，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当李妄舒说出“瓮中捉鳖”四个字时，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又很快被他严肃的神情盖了过去。

　　“但我们需要准确的情报。”她话锋一转，用树枝点了点那道轨迹，“此事的关键在于时机，必须在乌纥车队抵达前完成，但不能太早，会被发现，太晚了又会无效。”

　　几人又往上游走了一段，上游的防护比刚刚看过的地方要好上一些。在前的一名斥候突然出声道：“这里有人来过！”

　　李妄舒上前，是一片错乱的脚印：“这几日城中还有人来过这里吗？”

　　斥候蹲下小心翼翼拨开周围的杂草，脚印痕迹不像是归雁城内常见的鞋子样式。

　　“是乌纥的人。”斥候下了定论，“奇怪，不像是主力军队，也不是乌纥斥候所穿的样式。之前都是在下游的，这里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来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情报，反而赚麻烦。”

　　李妄舒盯着地上的脚印，有深有浅，往前还划出去一道，但地上除了脚印没有其他痕迹，想来是滑倒了，但没倒下去。

　　“军中的人不会这么粗心大意，之后派人加强这里的巡逻，注意一下有没有奇怪的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回到城内，方尘正和陈砚之待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李妄舒回来，方尘起身打算结束对话。

　　“师叔和陈将军很熟呢？”李妄舒解下披风，随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算不上熟，早些年见过一面罢了。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

　　“挖渠种树倒也不难，但……让百姓上前线，若出事，恐失民心。”

　　陈砚之刚刚还听方尘说了一些这位陆将军的故事，觉得国师都发话了这个将军应该是个人才。又听李妄舒说了她“固堤—引流—伏击”的方法，办法很好，只是让百姓去前线，他有些犹豫。

　　李妄舒边说边展示了她亲手测绘的水位图和带回来的土壤样本：“若堤溃，第一个被淹的就是北营的马厩，战马的损失，谁负责？”

　　她将预选的地方圈了出来：“固堤种树，是保家园。可以先行询问城中百姓，告知所有利害，若他们愿意以工换粮，那便由官府出榜，军队负责护卫。至于军事部分，我自有安排。”

　　随后她看向陈砚之，目光诚恳：“陈将军熟知此地，固堤之事，能否请您主持？您威信足，可定军心民心。”

　　官府张贴了此事布告，不出一个时辰，报名处便挤满了人，负责此事的梁承站在一旁扯着嗓子喊“大家不要挤！”但没什么用。旁边的小哥还一脸期待的看着梁承：“这是真的？我们也能一起守护归雁城了吗？”

　　于是这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另一边，李妄舒召集了众人，说讨论伏击的事。

　　“突袭泥泞中乌纥车队的任务，需要最精锐的轻骑，此事由我亲自带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就连陈砚之都皱眉：“主帅怎可亲涉险地？”

　　“正因我是主帅，首战必须亲临。我要亲眼看看乌纥的车队，亲手掂量他们的战力，此战若败，我第一个战死沙场，绝无二话。”

　　在场没一个人出声反驳，他们觉得李妄舒真能干出来这事。

　　“我只需要五十人，这五十人能控马踏泥泞、擅长冷箭，且令行禁止的将士。洪平。”她突然点名，洪平随惯性答了声“到。”

　　“你营中可有这样的好汉？你敢不敢和我同去？”

　　洪平梗着脖子，说没有，那就是承认自己练兵无方；说有但不去，那是怯战，他洪平可不是那一号的人，这小丫头把自己架火上烤。

　　没等洪平回答，李妄舒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同样面露不服的士兵，朗声道：“当然，若诸位觉得与我同去是屈才，或是信不过我陆昭的刀剑，我也不强求。我只要五十敢死之士，可有人愿意自荐？”

　　话音落，厅中有七八个洪平麾下的将士，下意识挺了挺胸膛，脚步微动。

　　“我的人自然都是好汉，去就去！”他不能让自己的人，被这丫头三言两语就撬了去。

　　完美解决，李妄舒心道，接下来她需要确保完工之前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天时地利人和，偏偏缺了天时。引流工程进行到一半，天降暴雨，水位暴涨超出预期。负责开挖泄洪渠的队伍突遭险情，有被倒灌淹没的风险。

　　此事传回城内，指挥部一片慌乱，有人主张放弃泄洪渠，全力保主堤。

　　“不行！”李妄舒迅速下了判断，“放弃泄洪渠，主堤的压力会更大，可能会导致全线崩溃。”

　　她深吸一口气，喊道：“洪平！带你的人，带上所有备用的沙袋和木桩，跟我去泄洪渠。陈将军，主堤和百姓的安危就拜托了！”

　　“梁承，带人去找城中铁匠，有多少铁锹、麻绳全部征用，送到渠边来。”

　　临出门前她对江鹤云低声道：“去查粮仓，看雨前入库的粮袋有没有受潮。”

　　不渡川。

　　泄洪渠已成怒涛，浑黄的河水裹挟着碎石枝丫奔涌。中段一处堤坝被冲开了两丈宽的口子，三名士兵抱着木桩孤零零困在孤岛上。雨水打的人睁不开眼，脚下的泥浆深至小腿。

　　“会水的出来！两人一组捆上绳索，先救人！”雨下的太大，李妄舒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喊，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其他人跟我垒沙袋，洪平！你带人砍灌木，连根带土填进去！”

　　救出两人后，最后一人的绳索突然断裂，直直冲向河道中央。

　　来不及多想，李妄舒摘下佩剑丢给洪平：“拿着。”

　　洪平下意识伸手抓过佩剑，又察觉不对，他猛地抬头：“你干什么！”

　　周围充满惊呼与呐喊，他眼睁睁看着李妄舒纵身跳入洪流，那道身影在怒涛中起伏，她一次次被浪头吞没，又几次伸手，都被波涛打开，最后趁间隙抓住了士兵的衣领，拽着他借水力冲向对岸。

　　“他娘的……”他牙关紧咬，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不知是在骂这该死的天气，还是那个不要命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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