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

作者:焕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流泪



      电视台里穿职业小套裙儿的天气预报员突然眉飞色舞地宣布,历经一周之久,“早岁哪知世事艰”执意南下的冷空气,终于大彻大悟“南下难,难于上青天”的世理,头也不回地打道回府了。

      整个宣城仿佛随着倒春寒的离开结束了冬眠,各个角落都有苏醒的迹象,商场人流量剧增,宋擎就是在人头攒动和摩肩接踵中,买齐了书包和课本。

      开学前一天,宋擎第十七次穿上为明天上学准备的新鞋子新衣服,边系鞋带边听到他两个不省心的哥哥又吵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给他理发。

      储牧觉得宋擎头发太长碍事儿,而且东一绺西一绺的跟狗啃过一样,实在不像个正儿八经的学生,所以要带他去剪头发,但是还没走出大门就被王川这个拦路虎拦下了。

      他抬脚在大门地栓上一挡,没好气地冲储牧吊了吊眉梢,“你个土匪,准备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绑哪儿去啊?”

      “见过这么英俊的土匪么?!”储牧抬腿踢开王川的脚,“边儿去!”

      王川知道自己靠蛮力是拦不住他哥的,眼见储牧胳肢窝里夹着反抗不得的宋擎就要出去了,他急忙开口,“你知道成为封建大家长得经过哪几步吗?”

      储牧不甚在意地回头。

      “第一步,逼孩子理发!姑娘剪成小子,小子剪成和尚,到最后,学校里长发飘飘的只能是鬼了!”

      “不是的,”宋擎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屁孩儿站出来替储牧解释,“大哥说就是把我的发梢修一修,不会剃光的。”

      王川脸上写着“不争气啊不争气”,咬紧牙关道,“弟弟啊,二哥替你说话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要是没有前车之鉴,二哥能这么肯定吗。”

      那是一段沉痛的历史,想当年,他大哥只凭一己之力,狠狠掐断了他人生中和妹子的第一根红线。

      原因是,储牧在他出门前亲自操刀给他做了个发型,比改造成功的劳改犯还有觉悟的发型,理由为去了他一身江湖流氓气,好让人姑娘觉得他是个正经人。

      “他的刘海都盖住眼睛了,现在不剪,到了学校也得先挨处分再剪,那时候下刀的可就不是理发师傅了,”储牧伸手提溜起宋擎的帽兜,把正蹲在地上解鞋带的宋擎薅起来,两根手指头随意拨了拨他的刘海,露出两只疑惑又无辜的杏仁眼,“这样大大方方的多好看,教导处主任连粉笔都握不稳,谁知道他一剪刀下去还能给你留几根头发。”

      “那也比你留的多!”

      两个人吵来吵去,吵到最后,已经把衣服脱穿了三轮的宋擎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弱弱提议,要不大哥给他剪,二哥监工。

      三个人就此成就了一番诡异到离谱的画面。

      客厅正中央,碍事儿的茶几已经被挪走,宋擎脖子上套了个装被子的透明大塑料袋,两手垫着层厚卫生纸,捏着储牧早上蒸的红薯小口啃咬,每咬一口就优哉游哉晃动两条腿等待储牧下刀。

      王川拿根直尺,跟生产车间的质检员似的在宋擎脑袋上比划着。

      “多了多了!”

      储牧不耐烦地把剪刀刃往下移动三毫米,“现在呢?”

      “多了!”王川用尺子把剪刀刃往下扒了一寸,心满意足地咬了口左手的苹果,“行了,剪吧。”

      “我看你是吃饭给脑子褶儿吃平了!”储牧把剪刀往沙发一丢,勒令道,“要是你不想再顶着秃瓢连门都不敢出的话,现在麻溜滚蛋!”

      王川“哼”了一声刚要走,突然又被叫回来。

      储牧瞧见宋擎手里的红薯快吃完了,还是好像还没饱的样子,“你,再去拿根红薯去!”

      “切!”

      见王川大爷似的离开了,储牧拿起剪刀。

      他瞄了一眼宋擎仍有些发红的指尖,“还烫不烫了?”

      “吃了这么久肯定不烫了呀。”宋擎轱辘着眼珠子,心想一会儿串子哥把红薯递过来,他还用手里的纸垫着。

      虽然上面沾了薯泥有点儿脏了,但这是他大哥给他叠的,他不舍得只用它吃一根红薯就丢掉。

      “下次饿了就说话,”储牧用指腹勾起一绺头发,柔软的发丝就乖乖躺在他手里,“就算起得晚了不想我发现,也得把饭热一热再吃,知道了?”

      宋擎嚼着红薯点头,“知道了。”

      他不敢低头,只好努力往下看,看着手里黄澄澄但是坑坑洼洼的小红薯,有点儿忍不住地笑了,这是他大哥给他热的,也是他大哥剥的皮。

      “傻笑什么,回答我的时候别乱动,说话就行了。”储牧把手里的发丝“咔嚓”剪断,有点儿可惜地松手,看它们经过光线的时候突然闪一下,最后掉在地上,“以后等你毕业了,想把头发留多长都成,高中不允许男生留长发,这两年你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很快吗?”宋擎的腿不晃了,“两年不是很久吗?”

      一边走过来的王川把剥好的红薯递过来,随口回道,“日子过得快着呢,一眨眼,下礼拜就到了,再一眨眼,下辈子就到了。”

      “胡说什么!”储牧踢了王川一脚,警告他别犯病。

      这番无病呻吟之语道理没错,但它太过于消极悲观,是不适合孩子听的。

      王川后知后觉,语无伦次地改口,“二哥刚才瞎说的,一眨眼当然是下一秒,要是眨得快点儿没准儿这一秒还没过完呢。”

      这句话后是长久的沉默,王川有点儿懊恼地讪笑,“我没烟了,出去买包烟啊。”

      宋擎垂着眼帘,发现这根红薯完美光滑,一点儿瑕疵也没有,他突然没什么胃口去吃了。

      看来两年真的很快就过去了,那他毕业之后,是不是就得和哥哥们分开了?

      上完高中的人好像都是要上大学的,他听见隔壁李婶儿老是唉声叹气说儿子去外地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来了,因为学业忙没时间,那他是不是也得去外地,也不能回来了?

      可他不想走,他突然有点儿不想上学了。

      “那……”手里的纸被他一点一点扣下来揉成条,他试探着开口,“两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储牧的手一顿,他听见了,但是没立刻回答。

      他从来不去想这么长远的事,这是一种职业习惯,因为古玩行有太多未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两年之后,就是二零一零年。

      那时候的宋擎应该已经高中毕业,有能力独自生活了,要是他能考的上,是一定要去上大学的,从此他也有个大学生的弟弟了。

      王川可能有了稳定的对象,也许成家了也说不定,不过以他的性子,最大的可能还是单着,没准儿成天在公园的相亲角里晃悠呢吧。

      而他呢,可能在这场豪赌里赢了或者输了,秦坤虽然倒了,但他不准备接手秦春堂,那里头黑白参半的生意终究是把项上悬剑,时刻会要了当家人的命,他也许大权在握拿到了晟安的股份,也许混得不好只是晟安的中层小领导,穷困潦倒或者流年不利死翘翘了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这儿,储牧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得攒钱的,他不能保证后一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到时候,一个弟弟要上学,一个弟弟要生活,学费和饭钱在那儿放着不会少,他得提前全部备好了,让他们有富足。

      不过,说到底,两年之后,他们似乎是该分开,也许就在那个夏天,三个人各自背上行囊,或者给对方拿好行李,在烈日炎炎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说一句再见,然后扭头上车,从此再难见面。

      这些话不能给宋擎说,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为这些有的没的难过没什么必要。

      “两年之后,你要是考得好,就去上大学,要是考得不好,就去上大专,要是连上大专的本事都没有——”

      “要是连上大专的本事都没有要怎么办?”宋擎打断储牧的话,扭头期待地看着他。

      储牧冲宋擎额头弹了个脑瓜崩,皱着眉头假装怪罪地开口,“还没考就知道自己连大专都上不了?”他把宋擎的头手动转过去,继续给他剪头,“要是真考不上,那就花点儿钱。”

      宋擎绷着小脸儿不说话,手里的红薯凉透了也没咬一口。

      他不高兴储牧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储牧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不想上大学吗?可是他又那么渴望上学。

      是怕花钱吗?可是他应该能看出来供他上学的钱自己还是有的。

      储牧叹了口气,宋擎又不肯开口了。

      “红薯都凉了,你怎么不吃啊?”

      宋擎还是有点儿饿的,但他一想到两年之后,自己和哥哥们就要分开了,就忍不住难过。

      可是他哥刚才不是教过他吗,饿了是要吃东西的,他吸溜几下鼻子,忍住鼻头酸意,把凉掉的红薯往嘴里塞。

      他哥让他吃热的,可是这红薯真凉啊,两年之后,是不是就再也没人给自己煮红薯了,他是不是又要一个人了,到时候,红薯是凉的,人也是冷冰冰的吧,看来从现在就要开始倒计时了,计数归零的时刻,是两年之后的告别。

      还没等他把第一口咽下去,眼泪就不听话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打在哥哥给他买的新衣服上。

      伤心像毒药蔓延宋擎心脏的每一寸,他从一开始悄无声息地哭,到后来努力憋住哭声的抽抽涕涕,难过仿佛决堤的江水再也收不住了。

      储牧被宋擎突然颤抖的肩膀惊了一跳,心里咯噔一声,宋擎后脑勺的一绺头发就这样全没了,只留下个不太明显的豁子。

      他甩掉剪刀伸手把宋擎转过来,看着眼睛低垂,鼓着腮帮子也不嚼,眼泪糊了满脸的宋擎,有点儿无措地蹲下身,去寻找宋擎的目光。

      “怎么哭了?啊?”他伸手去抹宋擎的眼泪,可这东西怎么擦得完。

      宋擎对上储牧的目光,在他不安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狼狈难看的脸,一下子哭得更大声了。

      储牧身上沾满宋擎的碎发,可是他没心思管这些。

      他很是懊恼地替宋擎擦着不尽的眼泪,在宋擎停下乱晃的腿的时候,他就该发现他情绪的不对。

      “你说话,告诉哥哥你为什么哭,成不成?”储牧扶着宋擎的肩膀一句一句地哄,到头来也只是颤抖着重复请求,要弟弟告诉他伤心的原因。

      宋擎可以没有理由地流泪,但是不能没有理由地难过。

      他没有阻止宋擎哭,如果宋擎真的伤心,哭出来当然最好。

      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对望着,在宋擎蓄起的眼泪滴落的那一刻看清彼此的眼眸,然后等待下一滴泪流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擎哭得累了,不很顺畅的呼吸让他有点儿缺氧,他大脑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要哥哥离开。

      明明很不清醒,可勇气偏偏正盛,宋擎犹豫着朝储牧伸出胳膊,在还没触到对方的身体时突然得到回应,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捞进怀里。

      他眼里有泪看不清环境,但是熟悉的薄荷沐浴露味儿告诉他,这是个可以放心依靠的胸膛。

      宋擎揽住储牧的脖子,把自己陷在这不知道何时就会离开的温暖宽厚的颈窝里,哭腔浓重地嘟囔开口,“我……不想你走。”

      他觉得自己身下的身体好像僵了一下,可是时间太短又像是自己的幻觉。

      浓重的呼吸声从耳边传来,他听见哥哥频率奇怪的声音,“哥不走,哥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有点儿不甘心地扭了扭身体,刻意停下储牧轻拍的动作,“不是的,我是说以后。”

      这回储牧没再愣神,他用很紧但不会勒到宋擎的力度环住他,另一只手继续在宋擎后背轻拍着,“哥知道你的意思,以后也不走。”

      宋擎突然支着储牧的肩膀抬头,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储牧的表情是不是在骗他。

      可眼里有泪看不清楚,他低头在储牧肩头把泪蹭干,然后抬头问,“是不是真的?”

      宋擎看见储牧眼底含笑,颇有些无奈地看他,“嗯,你要哥怎么给你保证?”

      是哦,应该有个保证才算数。

      “那你……发誓,”话一出来,宋擎就后悔了,发誓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了,报应是不好的东西,他不想他哥有。

      “还是算了——”

      “哥发誓。”

      储牧的声音盖过那声没说完的“算了”,严肃低沉的语气让宋擎睫毛一颤。

      “哥发誓,哥永远不离开你……也永远,不让你离开我,如有违背,天诛地——”

      “别说了!”宋擎急忙捂住储牧的嘴巴,生怕他把那句不吉利的话说完了。

      他在心里悄悄替储牧解释:老天爷,你听见了,我哥他没把那个词说完的,这就不算了,要是以后……他真的没做到,也不能这样惩罚他。

      “要不要再抱一会儿?”

      “不要了,有点儿硌。”

      宋擎嘴里还塞着红薯,抽抽涕涕地吃是要噎到的,储牧就着动作抱他到沙发上坐下,把他头上的塑料袋去下来,伸手拨了拨刚才剪坏的后脑勺,很是可惜地安慰自己,“没事儿,很快就长出来了。”

      他刚要把地扫了,正巧王川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沙发上鼻子通红的宋擎。

      “呦,弟弟怎么哭了,是谁把你弄哭了。”

      这句明知故问的问题若有所指。

      放下手里的烟,他走上前冲宋擎的头就是一顿呼噜呼噜毛,怜惜的脸色在摸到他后脑勺那块豁子的时候突然垮了。

      “储牧!”王川火冒三丈地走向把他的宝贝弟弟剪成小豁子的罪魁祸首,“我要是再让你碰他头发一下,我就跟你姓!”

      “你早该跟我姓。”

      晚上睡觉的时候,储牧看宋擎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鞋子,还有书包课本全部摆在床头,很宝贝地摸了好几遍才上床睡觉。

      他不动声色笑笑,他弟弟这么喜欢上学,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黑暗里,储牧对宋擎的背影开口,“你应该让哥把誓发完的。”

      宋擎因为激动没睡着,他扭过身,有点儿为自己哭过感到不好意思。

      其实在他听到储牧第一句“我发誓”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哥把誓发完了,至于为什么这么想,他也不知道,宋擎在被窝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自己般说,“因为我信你。”

      这一天,储牧突然发现,两年之后的样子早就并非自己一开始所想,而那个恍惚中的二零一零年,他也开始不动声色地盼望。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86098/1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