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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朱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窗子跳出茅草屋,近乎是冲向了那声音来源。
谢知则母亲的居室没有关门,她一眼便望见那独眼母亲坐在床上,不断捡起身边的一切砸向跪在她面前的谢知则。
她眼睛通红,语气堪称凄厉,仿佛预见到了什么可怖之事将要发生:“他马上就要来了,你滚,你还不清我的债,你打不过他的,你这废物,你滚啊——!”
簪子、盘子、布鞋,尖锐沉重的各式物品砸在谢知则头上,他脑袋早就鲜血淋漓,可他始终未移动分豪,只仰着头,语气坚定:“母亲,我打得过他。”
几滴血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上晕成一片诡谲的红。
独眼母亲语气更激动:“你拿什么打?当初我听信他的谗言,为了生你废了自己一身的修为,结果你呢?你怎么报答我的?你修炼了这么些年,还是个废物!给我滚!”
说着,她作势就要拿起床边的木凳,往谢知则身上砸去。
这木凳又沉又棱角分明,谢知则挨着一下,必然头破血流。
这女人到底为什么这样虐待自己孩子!
朱玉看不下去,气得一蹦三尺高,一脚踹在凳子上。
可惜,她忘了自己只是一只兔子,哪里比得过人类的力气?
这一脚出去,非但没阻止到谢知则的母亲,反而让她自己和那木凳一起飞了出去。
完蛋。
这一下是她要头破血流了!
朱玉闭上眼,等待剧痛袭来。
可谁知,一阵眩晕过后,她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微凉却坚实的掌心。
什么东西被砸破的咔嗒声响在耳旁,她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谢知则蹙起眉头的脸,“怎么出来了?”
他语气里有责怪,也有无奈。
“谢知则——!你怎么敢躲开!”朱玉与那母亲对视后,一阵惊叫声又响起,“你个孽畜,你没有把这兔子杀了!?”
朱玉看向地下碎掉的木凳,意识到,从来没有躲避母亲殴打的谢知则,第一次出手,忤逆了她。
谢知则将手腕一转,悄然把朱玉藏得更深,不让她暴露在母亲的视线之下。
他开口时,语气依旧沉静且笃定:“母亲,我打得过父亲。”
朱玉听得一愣。
谢知则的父亲是在追杀这两母子吗?为何?而且那欠的债又是什么意思?
好复杂的家庭关系。
朱玉从他指缝中奋力挤出脑袋,朝床上的女人看去。
她此刻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一道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刮来,她面色瞬间煞白几分。
像是瞬间被抽走灵魂,她方才还激动的情绪归于死寂。
“你滚。”
“母亲,我……”
女人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玉匕首,却没有指向谢知则的眉心。
而是抵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之上。
“再不滚,要么我杀了自己,要么我下床,杀了你那只兔子。”
?
谢知则母亲威胁人的方式十分特别,她似乎笃定谢知则对自己的命不甚在乎,竟是用她自己的命与一只兔子的命来威胁他。
这能有效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谢知则回答了她。
只见他忽然折起身子,重重地,朝母亲磕了一个头。
“孩儿愚钝,无法达成母亲期许。”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谢知则又轻轻抬离脑袋,往地上狠狠一磕。
沉闷的一声响,砸进朱玉的心里,激得她浑身一颤。
“今日一别,孩儿无以为报,只能还以母亲授剑之恩。”
授剑之恩,要怎么还?
朱玉还在愣神之际,只见谢知则用左手抓住自己右小臂,猛然朝外一扯,一拧。
——!?
朱玉张大兔子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谢知则像是在拧毛巾一般,面无表情地拧着自己手臂,最终将右臂拧成了非人的歪曲样子。
几声渗人的碎骨声后,他松开左手,那右臂失去支撑,无力地垂落,重重砸在他身侧。
——他、他、他把自己右手碾碎了?!
这般剧烈的疼痛下,谢知则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若不是朱玉看见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她都要怀疑谢知则拧的其实是她的手臂。
那床上的女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可最终,也只是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谢知则缓缓叹出一口气,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把朱玉颠出去。
他反应过来,下意识用手一捞,动作幅度大了些,牵连到右手,疼得谢知则闷哼一声,却也始终紧紧抱着朱玉,没有松开。
“不怕,”他用左手抚摸着不断颤抖的朱玉,讲话时语气轻得像在叹气,“我们走吧。”
-
山间的诡异雾气始终未散。
朱玉在谢知则怀里恍惚地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黑。
这是谢知则带她出逃的第二天?亦或是第三天?
雾气之下,天光尽失,她分不清日子,只知道谢知则一直将她放在怀里,一刻不停地跑着。
他从不说自己要去哪,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痛觉对他来说似乎也成了奢侈之物。双脚早已跑得血迹斑斑,那断掉的右臂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身侧,他的眼神总是麻木而空洞,只有在朱玉从他怀里探出头时,他才会敛去疲惫,对她换上温和表情的脸,“吵到你了?睡吧。”
朱玉看得心头一紧。
这个幻境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谢知则的心魔究竟在哪?这么久过去了,外头的长老怎么还不来救她们?
虽然这个幻境里的谢知则把她当宝贝宠着,无论去哪儿都要带上她,比起现实里那个又冷又硬的他,对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谢知则了。
见她蔫巴巴趴在掌心没有回应,谢知则好脾气地顺了顺她的毛,“委屈你了。”
委屈谁啊!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个吧!被母亲虐待赶走,还要被父亲追杀,走得时候还非要带着一个拖油瓶兔子,他倒是抱怨几句啊,他倒是生气黑化啊,怎么跟个木头似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朱玉气得用耳朵打开他的手,不想理他。
谢知则颇为清澈地眨了眨眼睛,还想再开口时,整个人却忽然一顿,猛然抬头往面前山雾氤氲中看去。
朱玉感受到抱着她的人身子僵住,耳旁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是有什么在飞速地爬向她们。
她抬起脑袋,顺着谢知则的视线向不远处看去。
面前的氤氲里,一条近乎三人高的巨蟒,正以惊人的速度朝她们冲过来。
它好像是在逃离什么,扭动的幅度极其之大,眨眼间便已然闪到他二人身前。
这巨蟒通体白如雪,与山雾融为一体,若非鳞片泛着七彩的莹光,她与谢知则或许并不能那么快发现它。
朱玉认出了它。
她在朱府亲眼见过这条巨蟒,它那时已经是谢知则的灵宠,被她斩于剑下。
这也说明,谢知则会在此时,击败它。
果然不出她所料,即便那巨蟒似乎并没有攻击她们的意思,可谢知则却并不放心,干脆主动发起攻击。
他往后弹开与之拉开距离,低声命令道:“抓紧。”
朱玉听话地用爪子死死扒住他肩膀。
瘦如枯藤的手指在空中轻巧一划,山林中四散的落叶被灵力聚成数十把前尖后宽的长剑。
谢知则眼神一凝,低低吐出一个字,“去。”
随着他二指并拢,那些落叶聚成的剑仿若有了剑魂,直直冲向了巨蟒。
落叶剑灵巧地绕着巨蟒攻击,不断用剑尖尝试破开它坚硬的鳞片。
蛇与落叶缠斗时,谢知则踏风而起,路上顺手摘走树上的枯枝作剑,利落往巨蟒眼睛刺去。
巨蟒避之不及,眼睛瞬间被枯枝刺烂,它被彻底激怒,嘶吼一声,身子灵巧一转,猛然换了个方向朝谢知则咬去。
朱玉连忙用牙齿扯住他衣领,谢知则会意,灵巧向后一闪,可他那废掉的右手却没来得及收回,被巨蟒趁势咬在了口中,作势就要往后一甩。
眼见自己就要被巨蟒这般拖回,谢知则毫不犹疑,一手拔出枯枝劈向右臂,一手顺势捂住朱玉的眼睛。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朱玉听到谢知则冷呵一声:“想要?给你了。”
枯枝劈开皮肉之声响起,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谢知则收回覆在她身上的手,甩了甩上面溅到的血,忽然露出一种略带狂气的表情。
“你,打不过我。”他单手举剑,对那巨蟒提前宣布胜负。
下一秒,聚成剑形状的落叶轰然散开,几千片叶子各自崩成尖锐样子,争先恐后地钻入巨蟒鳞片之下。
巨蟒的皮肉被几千片叶子同时刺穿,它发出痛苦的嘶吼,无力地摔落在地上,不断抽搐。
随着它的昏迷,它嘴口中谢知则的残肢掉了出来。
朱玉盯着地上切口平整的残肢,只感觉头皮发麻,半天回不过神。
方才表现得还云淡风轻的谢知则却忽然脱力,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扑通一声,连朱玉都被这一下甩了出去,谢知则自己肯定摔得更重、更痛。
可他躺在地上,第一反应不是喊疼,而是用仅剩的左手颤颤巍巍朝她伸来,一下又一下,极轻极缓地抚摸着她,安慰道:“别怕。”
怕什么?刚才打架的时候他全程护着她,就连一滴血都不忍心让她沾到。
望着他血迹斑斑的脸,朱玉叹了口气,主动凑近,用脑袋贴住了他额头。
毛茸茸暖洋洋的触感让谢知则小猫似得眯了眯眼,他彻底松了口气,喟叹一声,用脸颊蹭了蹭朱玉,轻轻笑了起来。
“乖。”他又在夸赞她。
笑时的震颤透过皮肤传到朱玉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冲击着她。
一个十岁刚出头的的孩子,竟然能这般冷静地砍掉自己右臂,甚至还有闲心和余力,在打斗之余照顾一只兔子的感受。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是不是哪怕天塌下来,谢知则也只会先问这兔子一句:你疼不疼?
不知为何,她从这种行为里感受到了一股堪称诡异的偏执,甚至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明明是劫后余生该喜悦之时,她却隐隐约约觉得,谢知则,好像哪里坏掉了。
……
不过现下巨蟒已斩,谢知则应是破了心魔吧?
这样想着,朱玉连忙跳到巨蟒旁边踹了踹它,示意谢知则赶紧收了它做灵宠,打破幻境。
谢知则却没有懂她的意思,只当她为他打抱不平,于是温声安慰道:“是我自己砍的手,它没伤到我。”
朱玉:“……?”
她急得在原地蹦蹦跳跳,恨不得当场变回人说话。
“你若想吃它,我……”
话说到一半,躺在地上的谢知则忽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像是被凝固在了原地,面色瞬间煞白。
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朱玉从来没有见过谢知则露出这副表情。
无论是少年的他,还是成年后的他,谢知则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极淡的,即便那日被她下了情蛊,他也不过是蹙眉忍耐,从未有过大表情。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知则脸上,出现名为“惊慌”的情绪。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森白的手从身后伸来,缓缓举起了她。
瞬间,一股死气沉沉的寒意一路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不再是跳动的器官,而是腐烂的冻肉,就连神识都僵硬住,识海被冻成一片冰湖。
从未体会过这种级别的寒凉,不祥的预感临身,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发现你们母子两都很爱养小畜生。”
一道幽幽的男人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明明平静,却让朱玉平白无故听出些死意。
朱玉不敢回头,只望着对面彻底凝固住的谢知则,借那双白分明的瞳孔看向身后那人。
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而是一团由怨气和死意聚成的没有形状的深黑。
身后那团黑雾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不断发出男人的声音:
“哦,你还不如她呢。”男人声音里满是嘲弄与轻蔑,“你母亲养的小畜生,至少还能做我的容器,而你养的小畜生,竟然是一只兔子……啧啧,没出息。”
容器?母子两?他是谢知则的父亲?来找谢知则讨债的?
谢知则张了张嘴,似是被母亲两个字惊醒,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母亲……母亲呢?”
“哎,你找她?”黑雾之中的那人笑了笑,“哝。”
话音刚落,黑雾里吐出一具白骨,三两下便滚到了谢知则面前。
躺在地上的他与那白骨脸对着脸,仿佛四目相接。
这白骨身形瘦小,唯有盆骨不自然地偏大,头骨的左眼处,少了一块眼眶骨。
它生前是位女性,临过盆,瞎了左眼。
……
谢知则猛然瞪大了双眼,眼眶霎时变得通红。
朱玉也认出了它,不自觉倒吸一口冷气。
这具白骨,是谢知则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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