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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微妙的变化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蒋觉民似乎更加习惯她的存在。
有时她深夜在书房外驻足,能听到他用法语或英语与电话那头的人交谈,语气是商场谈判式的冷静与锋利。
有时她清晨醒来,会发现他竟罕见地还在卧室休息,晨光中他沉睡的侧脸少了几分清醒时的压迫,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英俊。
他开始在她面前展露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他其实对咖啡极其挑剔,女佣稍微冲泡得不合心意,他虽然不会斥责,但那紧抿的唇角足以让女佣战战兢兢;又比如,他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锁着几本看似普通的账册,但杨晚舟偶然瞥见过一次,那上面记录的,绝非普通的商业往来。
他依旧很少对她谈及商会具体的事务,也从不解释那些深夜来电或神秘访客,但他不再刻意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平京的冬日,难得一连几日都是晴好的天气。阳光透过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烘烤得暖意融融,几乎让人忘却了窗外的严寒。
蒋觉民的伤势在杨晚舟的悉心照料和严格监督下,恢复得很快,右臂的活动日渐自如,只是肩胛处那道新疤,依旧狰狞地盘踞着,提醒着那场未远的血光之灾。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稳定期。
杨晚舟往返于研究院和公寓,蒋觉民则坐镇书房,运筹帷幄。
他们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因一场意外的交汇而缠绕,如今正试图在交叠的轨迹上,寻找一种新的平衡。
这天是周末,杨晚舟不用去研究院。
她起得稍晚,走出卧室时,发现蒋觉民竟没有在书房,而是站在客厅的露台上。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和长裤,身姿挺拔,背对着她,正望着楼下花园里几株在寒风中顽强绽放的玉兰。
冬日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肩线,那身影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却莫名少了几分平日的孤峭。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阳光落在他脸上,将他深邃的眉眼照得清晰分明。
他看到是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醒了?”
“嗯。”杨晚舟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露台边。
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楼下那几株玉兰,白色的花瓣在枯枝间显得格外圣洁夺目。“玉兰开了。”
“嗯。”蒋觉民应了一声,目光也落在那片洁白上,“今年开得早。”
很平常的对话,关于天气,关于花。却让杨晚舟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妻,在某个闲暇的早晨,讨论着窗外的景致。
“今天有什么安排?”她随口问道。
“下午要去一趟商会,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他顿了顿,看向她,“晚上……万成将军府上有个小范围的宴会。”
杨晚舟的心微微一提。
“我需要去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蒋觉民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迟疑。
“随你。”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给了她选择的权利,“想去,就一起去。不想去,就在家休息。”
“……我去。”沉默片刻后,杨晚舟给出了答案。她知道自己无法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后。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有些场合,终究需要面对。
蒋觉民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让阿永准备一下。”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回了客厅。
杨晚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楼下那几株迎风摇曳的玉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下午,蒋觉民去了商会。杨晚舟独自留在公寓,心情却无法完全平静。
万成将军……那个名字代表着平京最高的军政权势,也代表着蒋觉民背后最强大的靠山,同时也是最深沉的危险。她与蒋觉民的关系,在万成那里,会得到怎样的看待?
傍晚时分,阿永送来了一个巨大的礼盒。
里面是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颜色沉静高贵,剪裁极其考究,领口和袖口以同色暗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旁边还配着一套成色极佳的翡翠首饰,包括项链、耳坠和一枚戒指,绿意莹然,水头十足。
“先生吩咐准备的。”阿永恭敬地说。
杨晚舟抚摸着那冰凉滑腻的丝绒面料,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翡翠,心中明白,这不仅是衣物首饰,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要在万成将军面前,明确她的位置。
她坐在梳妆台前,由女佣帮忙换上旗袍,戴上首饰。
镜中的自己,被那沉静的墨绿色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的书卷气与丝绒的华贵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既不显怯懦,也不带媚俗。
翡翠冰凉的触感贴在颈间和耳垂,沉甸甸的,提醒着她今晚将要面对的一切。
蒋觉民回来接她时,看到她这身打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数秒。
那眼神深邃,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占有的欣赏。
“很好。”他最终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平淡,却让杨晚舟莫名安下心来。
“走吧。”他向她伸出手臂。
杨晚舟看着镜中襟口那抹熟悉的黑色,又看了看身旁这个沉稳如山、为她安排好一切的男人,心中最后一丝不安悄然散去。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臂弯。
万成将军的府邸位于平京戒备最森严的区域,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军事堡垒。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将校云集,政商名流穿梭其间,空气里弥漫着权力、金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当蒋觉民携着杨晚舟出现在门口时,原本喧嚣的宴会厅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审视,或忌惮,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落在杨晚舟身上。
杨晚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但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脸上带着得体的、沉静的浅笑,挽着蒋觉民的手臂,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
她能感觉到他臂弯传来的、稳定而有力的支撑。
蒋觉民径直走向被几位高级将领簇拥着的、那位身着戎装、不怒自威的老者——万成上将。
“父亲。”蒋觉民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
“来了。”万成上将的目光锐利如鹰,先是在蒋觉民身上扫过,落在他似乎已无大碍的手臂上,随即,那目光便转向了他身边的杨晚舟,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
那一瞬间,杨晚舟仿佛能感觉到空气都凝固了。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微微欠身:“将军。”
万成上将打量着她,从她沉静的眉眼,到她身上那件显然价值不菲的旗袍,最后,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
“这位就是杨鸿铭教授的千金?”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是。”蒋觉民代为回答,语气平静,“她叫杨晚舟。”
“嗯,”万成上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杨教授学问是好的。听说杨小姐也是学医的?”
“是,在平京医学堂和康泰医院学习。”杨晚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救死扶伤,是积德的事。”万成上将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便不再看她,转而与蒋觉民谈起军务和商会的事情,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点缀。
杨晚舟安静地站在蒋觉民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
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关乎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体面,更关乎蒋觉民的颜面。
接下来的时间,蒋觉民周旋于各方人物之间,谈笑自若,掌控全局。杨晚舟则始终跟在他身边,偶尔在他与人介绍时,报以礼貌的微笑,并不多言。
她沉静的气质与华贵的装扮形成一种独特的反差,反而让人不敢小觑。
她能感觉到一些来自女眷区域的打量,那些目光中不乏羡慕、嫉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置身于这样的权力漩涡中心,岂是易事?
中途,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在走廊里,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熟人——林妙贤。她显然也是受邀前来,作为记者记录这场宴会。
“杨医生?”林妙贤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目光落在她那一身显然不属于她平日消费水平的行头上,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哦不,现在或许该称呼您……蒋太太?”
杨晚舟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林记者说笑了,还是叫我杨医生就好。”
林妙贤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晚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这个圈子……吃人不吐骨头的。”
杨晚舟看着林妙贤眼中真诚的担忧,心中微暖,却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提醒。路是自己选的,总要走下去。”
林妙贤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是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
回到宴会厅,杨晚舟发现蒋觉民正在与一位洋行的代表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洗手间的方向,直到看到她回来,那目光才重新专注于谈话上。
宴会持续到很晚。
回去的车上,两人都很沉默。蒋觉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杨晚舟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脑海中回放着今晚的种种。
“表现得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晚舟转过头,看向他。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今晚,她第一次真正以“蒋觉民身边的女人”这个身份,踏入了平京最顶层的权力场。
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也没有预想中的屈辱难堪。或许,从她决定点头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做好了准备。
车子驶入公寓楼下。
蒋觉民率先下车,依旧向她伸出手。
杨晚舟看着他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等待的掌心。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
这一刻,她清晰地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法回头。而身边这个男人,无论是深渊还是依靠,她都只能,也必须,与他一同走下去。
回到顶层公寓,厚重的实木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审视彻底隔绝。
灯火通明的室内,暖意扑面,与方才宴会厅那浮华而冰冷的气氛判若两个世界。
女佣无声地上前,接过蒋觉民脱下的大衣,又帮杨晚舟解下那件沉甸甸的墨绿色丝绒披肩。
翡翠首饰被小心地取下,放入锦盒,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蒋觉民松了松领口,走向酒柜,倒了两杯威士忌。他将其中一杯递给杨晚舟。
“压压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宴会应酬后的疲惫沙哑。
杨晚舟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
她其实并不好酒,但此刻,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带来一种真实的、灼热的安抚感。
她靠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看着站在窗边、背影挺拔的男人。
他端着酒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没有说话。
宴会上的谈笑风生、运筹帷幄仿佛只是一层面具,此刻卸下,露出内里深沉的、不为人知的孤寂与重量。
“万成将军他……”杨晚舟迟疑着开口,想探寻他对自己今晚表现的真实看法,也想了解那位上位者的态度。
“他不在意。”蒋觉民打断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难辨,“在他眼里,你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属于我的,还算得体的附属品。”
他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没有丝毫修饰,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权力场中最真实的规则。
杨晚舟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头掠过一丝涩意,但很快又释然。她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女,自然懂得在那样的场合,所谓的“尊重”有多么虚无。
“那你呢?”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甚至有些大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蒋觉民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灯光在他身后形成光晕,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寒星。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下身,左手撑在她身侧的沙发靠背上,将她圈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威士忌、雪茄和冷冽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他的目光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滑到她因紧张而轻轻颤动的睫毛。
“你说呢?”他反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搔刮着她的耳膜。
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
她的心跳骤然失控,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想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
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旗袍襟口,然后,他的指尖缓缓上移,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柔嫩的耳垂。
那触碰如同电流,瞬间窜过杨晚舟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一颤,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却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随即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与逼近,只是他一时兴起的试探。
“去换衣服吧,早点休息。”他恢复了惯常的平淡语气,转身走向书房,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杨晚舟独自坐在沙发上,心脏仍在狂跳,耳垂上那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般,灼热久久不散。
她看着书房紧闭的门,心中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在她以为靠近了一些时,又骤然拉开距离;在她试图划清界限时,又强势地侵入她的领域。
这个男人,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猜不透,却又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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