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时酒满

　　正月十五，上璃城内，寂静非常。城外早已聚集人海，众人眺望远方，期盼能看到、等到归来的人。
　　等到暮色残阳，镇北军终于出现。去时十万军，归来不足千。众将士脚步声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披着身后的血色残阳缓步走来。没有胜利的言语，没有欢呼的喜悦。一具具简易棺木陆续出现在所有人的眼眸中，众人都怔在原地。直到一个白发妇人被一个小孩扶着，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到最前面，浑浊的双眼盯着归来的军队。
　　当脚步彻底停下，当车轮声彻底消失，当棺木被一具具抬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此刻。一个年轻士兵走到白发妇人面前跪下，将手里的红布和一个长命锁交给她。
　　“伯母对不起，我没能将他带回来……”年轻士兵的声音都哽咽了，泪如泉涌，“对不起……”
　　白发妇人看着红布里的长命锁，颤抖说道：“我儿，勇敢吗？”
　　年轻士兵用力点头，说：“阿明很勇敢，杀了很多敌人，救了我们很多战友。”
　　白发妇人嘴唇颤抖，努力想露出笑容，最后却声泪俱下。
　　“好！好样的！我儿好样的！”最后抱着长命锁跪在地上痛苦。
　　倏忽间，一阵阵哭喊声撕破了死寂的帷幕，从人群中弥漫开来。死别的悲痛欲绝，重逢的喜极而泣夹揉在一起。有的抱着棺木哭到晕厥，有的抱着幸存归来的亲人相拥而泣。
　　一个穿着新娘服的姑娘来到一副棺木旁。她伸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棺木，眼泪一滴滴落下，她趴在棺盖上，轻声细语说道：“许郎，今日，我来嫁你了。你醒过来，好不好？”豆大的泪滴如小雨般一滴一滴落下逐渐变成磅礴大雨的呼啸声，泪洒全场。
　　一个身高不到棺木高的小孩来到棺木前，用拳头捶打着：“哥！你说过要陪我长大的，你说话不算话！”
　　周京墨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城门前的广场。出征前的不舍、祝福、誓言，仿佛昨日，历历在目。如今，誓言变成遗言，热血早已冰凉，天人永隔。
　　为什么有战争？又为何而战？战后又剩下什么？
　　虽然是凯旋，但是，死了很多人。有许多家庭，家不成家，支离破碎。他深吸一口空气，冰冷、凛冽的气流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看着身后周芍卿的棺木，感觉那是自己的。他的魂、他的热血、他的少年意气，与牺牲的同袍们一同战死在北境的疆场上。
　　“殿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越过悲泣声闯入周京墨的耳朵里，他循声望去，只见柳菘蓝一袭青衣向他跑来。着急的步伐带动了他披在身后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着。周京墨立即跳下马，把手中长枪交给侍卫，向柳菘蓝奔赴而去。两人在几寸距离间一同停下。
　　柳菘蓝双眼盯着周京墨，他瘦了，憔悴了，但也变得更加俊朗了。心中饱满的思念化作烈火肆虐全身，他上前一步抱住周京墨，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周京墨此刻才感觉回到人间一样，温暖、真实。他想起身上的脏，轻轻推开柳菘蓝，温言道：“我身上脏，先不要靠近我。”
　　柳菘蓝歪着头，笑着说：“你小时候在泥土里打滚的时候，比这脏多了。我都没嫌弃你。”
　　周京墨笑了，想伸手擦拭柳菘蓝眼角的泪滴，但看到自己粗糙的手上还沾着血迹，一时缩回了手。柳菘蓝看见了，立刻抓住周京墨的手，说：“欢迎回家，殿下。”
　　队伍沉默地前行，穿过时日繁华的街市，两旁店铺的幌子无力垂着，哭声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在上璃城的街道回荡，天边的晚霞被浸染得更加凄美。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公公手持圣旨下马来到队伍面前，身后还带着禁卫军。众人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镇北大军为国为民，英勇善战。北疆大捷，王师凯旋，尔等将士实乃忠勇有嘉，铁骨铮铮，丹心贯日，必留英名于青史。然同袍已逝，朕亦感悲痛，今特旨：举国哀悼三日，期间不得举办宴席、操办喜事。凡阵亡将士，追封‘忠义郎’，赦令有司厚恤其家，树碑立传，使忠魂安定，英明长存。所有参战兵卒，赏银五十两，永免徭役。各级将领，按功行赏，赐爵三级，荫及子孙。特准大军休整，太医巡诊，务让将士得安！钦此！”
　　众人叩谢圣恩。公公将圣旨交给镇北侯，而后又在他耳边说：“传圣上口谕，邀请镇北侯到太和殿一叙。”
　　“臣，遵旨！”
　　镇北侯接过圣旨，起身，和身旁的周芫华、周京墨交代几句话后，便跟随禁卫军离开。周京墨一脸担忧，问道：“圣上这么着急把父王召进宫做什么？”
　　周芫华看着禁卫军离去的背影，心中亦有不安的感觉。眼下，先办好将士及其亲属的安抚事务再说。

　　镇北侯随着公公来到太和殿内。
　　“臣周胤参见陛下！”
　　皇帝本是坐在龙椅上，看到镇北侯跪地行礼，又急匆匆地来到镇北侯身边将其扶起，神色一脸悲痛，对他说：“皇叔，辛苦了。”
　　对于这个与自己差不了两岁的皇侄子，以及他如何坐上这个皇位的过程，镇北侯始终保持君臣有别，礼到即止的态度。
　　“臣的职责所在，应当鞠躬尽瘁。”
　　看着镇北侯毕恭毕敬的样子，皇帝极轻一笑，说：“皇叔可知，朕找你何事？”
　　“臣愚钝，还请陛下告知于臣。”
　　皇帝转身，不看镇北侯，于公公对视。公公点头，向后转身离开。
　　“皇叔，你从十二岁开始便跟随梁老将军麾下出征了吧？”
　　“陛下说的不错。”
　　“十二岁，尚是无忧承欢的年纪。而皇叔则被我父皇安排去跟随梁老将军打仗。难道皇叔心中，从未怨恨过？”
　　“臣不知陛下何意？”
　　皇帝又回头看着镇北侯，阴沉说道：“朕知道你心中一直看不起朕，更是看不起父皇。儿子们可以为了皇位自相残杀，自己还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可朕不曾后悔，因为我是为了活下去。那皇叔你呢？看着与你亲如父子的梁振方、周芍卿死在你面前，你又是为了什么？”
　　镇北侯本不看圣颜的那双眼睛此时瞪大且死死盯着皇帝，听到梁振方和周芍卿，心中悲愤万分。他收起往日在圣颜前的敛色，带着北疆战场上的杀意，揪起皇帝的衣领。他知道此举定会给自己、给镇北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皇叔，这是何意？”
　　“念在你还叫我一声皇叔，周琅，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我们将士出征而战，为家国，为百姓，为天下太平。战死疆场，是我们将士的殊荣。皇家那些恶心的勾心斗角我等不屑。若你真的还为家国和平，为天下百姓着想，收起你那套争权夺嫡的烂法子。好好一个家，被你搞成什么样了？”
　　说完，镇北侯狠狠推开皇帝。皇帝踉跄站稳，看着怒发冲冠的镇北侯，心中好不快哉。他又质问起镇北侯：“家？生在皇家，还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吗？还能父慈子孝吗？”
　　“现在你贵为天子，应当爱子如民，却纵容二位皇子为争权不顾天下搅起一番风云。你当真不知道此次北境战事，为何而起吗？你当我周胤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来是你那两个儿子干的好事吗？”
　　皇帝竖起示指放在嘴边，“嘘！别那么大声。家丑不可外扬啊！皇叔，好歹你也是皇家子弟啊。”
　　镇北侯想起往事，痛心疾首：“你到底，是怎么变成今日这番模样的？当初是为了活下去，而如今你已经贵为天子，一切都是你的。你还想干什么？收手吧，阿琅！”
　　皇帝听到久违的昵称，一时怔在原地。他回想起，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却还要叫他皇叔的人，替他摘下树上的桂花，那是母妃最喜欢的花；替他还手欺负他的皇子、宫人，告诉他要变得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母妃；替他在母妃去世的那一晚跪在牌位前守夜，那时自己病倒床榻无力起身……可是，最后，他离开了，跟随梁老将军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又变回一个人，孤独，无助，明天和死亡都不知哪个先到来，战战兢兢地度过每日。
　　“朕回不去了。皇叔。”看起来毫无人情的皇帝此时竟眼眶泛红，流下眼泪，却又露出笑容，阴森又瘆人，“你问朕还想干什么？朕要毁了这皇宫，朕要毁了这天下。朕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你真的无药可救！”
　　“皇叔，你猜，这会儿，暗影到哪儿了？”
　　镇北侯闻声脸色一变，只听四方利箭呼啸而来，镇北侯入宫前武器被收缴，现下面对箭矢只可四处躲避，以防守为主。
　　他抓起地上的烛台，手一挥，挡住了迎面飞来的箭矢，又在地上连续翻滚，顿时扑向皇帝，抓住他。
　　“你想和朕同归于尽吗？”
　　闻言，镇北侯用力将皇帝推开，自己继续躲避。寡不敌众，镇北侯终究被射中，背后两箭，胸前一箭，左肩一箭，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皇帝挥手，箭雨骤停，空气又恢复寂静。
　　皇帝接过公公递过来的宝剑，剑尖抵在镇北侯的咽喉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镇北侯，说：“镇北侯在北境战事中指挥失当，致将士伤亡惨重，应当羁押候审。然镇北侯违抗旨意，殿前失仪，致朕于危险之中。故，就地斩杀，以死谢罪！”
　　剑光掠过，血喷溅而出，镇北侯再无力支撑，倒在地上。
　　往事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出现。乖巧懂事的阿芫带着两个调皮好动的弟弟练武，还在他生辰那天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墨儿时常叛逆同他置气，却每日卯时准时出现在练武场练习枪法；芍儿，不争不抢，总是跟在阿芫身边，偶尔也跟在自己身边，习武、练兵；师父时常因墨儿的事情跟自己吹胡子瞪眼；夫人……夫人……
　　他看到周京墨的母亲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朝他微笑，招手，身边还有练武的芍儿和喝着茶的梁老将军。他笑了笑，朝他们走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