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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幕·破镜照妖
王府门前最后一批道贺的年节车辆,仿佛还在昨日。
那场貌合神离的家宴,就已是王家最后的、虚假的体面。
宁城王府表面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底下暗流汹涌的寒潭。
起初只是报纸角落一则不起眼的调任消息。
随即是几个与王家关系密切人物的莫名沉寂。
恐慌像瘟疫,在宁城上流圈层悄然蔓延。
终于,江山换代,老王家的靠山倒了,清除弊病的风一路从景城刮到了宁城。
席卷着多少昔日的显赫,裹挟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故人,还在继续以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力,涤荡着旧日的一切。
林先生得了消息,第一个实名举报了王太太的父亲。
老王家明里暗里的仇家,此刻都成了拾柴浇油的看客。
墙倒众人推,王家沾亲带故的,几乎都被这股大风席卷了进去。
王太太的老父身陷囹圄,老母随之同往。
她那官威赫赫的兄长、盘根错节的叔伯,纷纷落马。
就连她那不成器的二姐陈家,也未能幸免。
曾经彻夜不熄的琉璃盏,如今早早陷入黑暗。
昔日穿梭不息的仆佣,身影也变得稀落。
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死寂,沉沉地压在了王府的飞檐斗拱之上。
那根维系着所有人体面的、早已绷紧的弦,“铮”的一声,断了。
·
陈韫便是踩着这弦断的余音,再次踏入了王府。
站在王家偌大的客厅里,她第一次觉得这里如此空旷。
昔日鼎盛时,这里衣香鬓影,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丝绒窗帘半掩,光线晦暗,空气里浮动着无人打理的微尘。
王太太坐在主位那张紫檀木椅上,像一尊失了香火、却余威犹存的神像。
她没看陈韫,只垂眼用杯盖慢悠悠撇着茶沫。
“三姨,”陈韫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家父年事已高,身子骨经不起折腾。”
“他在其位时,也算谨小慎微,未曾有过大错。”
“求您看在亲戚情分上,施以援手,让他免了这场牢狱之灾。”
她语气平稳,听不出多少悲戚,只有一种尽人事的疏离。
自母亲去后,陈韫的家族感情愈发淡漠。
她此次为父求情,只是为人女,于情于理,必须走这一趟。
王太太终于抬眼看她:“阿韫,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也说糊涂话?”
“三姨如今这处境,像是还能插手这种事的样子吗?”
她抬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椅臂,似抚摸往日权势。
“树倒猢狲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回吧。”
逐客令已下,听不出转圜余地。
陈韫沉默片刻,不再纠缠,只深深看了一眼王太太,转身离开。
脚步方向,却不是大门,而是通往内院。
·
依旧迎来送往,陈韫走后,林先生接踵而至。
空间换成了更为私密的书房。
林先生笑眯眯地刚坐下,身体毫无征兆地前探,一个耳光便带着风声,狠狠掴在王太太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密闭的书房里回荡。
王太太的脸颊瞬间浮现红痕。
她偏着头,愣了一刹,随即竟缓缓转回,微微一笑。
坐得比刚才更直。
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林先生,气可消了些?”她声音平稳。
时过境迁,这条她曾经踩在脚下的狗,如今也敢狺狺狂吠了。
林先生畅快地靠回椅背,欣赏着她的狼狈:“王太太,都到这步田地了,您还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王家倒了,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算什么,不重要,”王太太直视他,“重要的是,王先生若倒了,空出来的位置,除了您,还有谁坐得上去?”
林先生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露出满口黄牙:“哈哈哈!王太太,您和王先生,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毒,都毒到一块去了!”
他笑够了,才眯起眼:“那个位置?当年若不是您横插一脚,我早坐上去了。如今它是个烧红的铁凳,谁坐谁死。我没兴趣。”
“我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看着你们——怎么死。”
王太太无言,幽微目光掠过林先生,又落回碧色茶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
老王家倒台,王太太虽早早出嫁,却难逃干系。
好在多年处心积虑织就的人脉网,成了最后的屏障,上下打点,堪堪将那刮骨的凛风阻隔在咫尺之外。
有人却不想放过她。
当初,林先生并未直接举报她与王先生。
想来,无非是想看她这昔日凤凰跌落尘泥,在无依无靠的绝境中挣扎。
以报当日之辱。
这反倒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
她做事一向干净,难以被人抓到把柄,趁着老王家一片鸡飞狗跳,早已将自己撇清干系,称得上全身而退。
只是,林先生又把林太太的旧账翻了出来。
扮足了痛失爱妻的鳏夫,哭天抢地要讨回公道。
林太太的死,本是李太太所为,她不过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可如今这把刀,就要砍回她自己头上了。
林太太的死,她和李太太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
一旦被提审,李太太为了自保,一定会把她供出来。
那个蠢货在她身边太久,知道的又太多,是她唯一一处弱点。
所以林太太的死必须有个了断,否则李太太永远是隐患。
只要林先生肯改口,说林太太是意外身亡,李太太就安全了。
她王太太也就安全了。
弃车保帅,她如今只能用王先生的死路,换自己的活路。
王先生自身不干净,被查也是早晚的事。
本就是利益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
王仙儿的死,王先生心里那本账记得清楚,如今王家一失势,他自然不会再给她好脸色。
只是眼下二人是同舟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面上仍维持着风雨同舟的假象。
可如今,连这假象都快维持不住。
多年来,她未雨绸缪,早已暗中搜集了王先生无数把柄。
此刻抛出,毫不费力。
王先生为人谨小慎微,行事几乎滴水不漏。
不是她,别人还真拿不住他的把柄。
平心而论,不是因为已经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她还真不愿意把王先生早早抛弃。
她的仇,他的债,都还没有偿清。
·
陈韫在通往王婉房间的昏暗回廊转角找到了她。
王婉正望着凋敝的花园,身影单薄。
陈韫的脚步很轻,直到走近,王婉才察觉。
“已经变天了,”陈韫在她身边坐下,“婉儿,你跟我走吧。”
王婉回身,还未来得及戴上一贯的笑脸,面无表情。
“走?去哪儿?”她摇头,“阿韫姐姐,我早已走不了了。”
“离开宁城,”陈韫探出手,最终只落在王婉手边,“去一个宁静祥和的小城,重新开始。”
“去过简单安稳的生活。”
“呵,”王婉唇边泛起讥诮的笑意,“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王婉垂眸。
她注意到陈韫的手就搁在她手边,于是将撑在廊凳的手收回。
“阿韫姐姐,”王婉目光重新投向花园,“我要权,要利,要站在高处。你能给我什么?”
偌大花园因为疏于打理,显出颓势。
“为了这些东西,我付出太多,牺牲太多,早已……放不了手了。”王婉说话时,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那你继续留在这里,”陈韫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花园,“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指甲在肉里陷得愈深,王婉没有回答陈韫的问题。
两人沉默静坐。
“婉儿,”陈韫抓住王婉放在膝头的手,“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
王婉没有挣扎,任由她的手被陈韫包裹。
“阿姐,”她语气平淡,“你一开始接近我就别有目的。”
“而我接受你,同样目的不纯。”
“现在都已经这个局面了,”她顿了顿,“还是别演戏了。”
陈韫松开了她的手,垂下头去,从喉咙溢出一声低笑。
“你爱上我三姨了,是不是?”陈韫忽然问。
这句话让王婉精心维持的平静出现了裂痕。
“我不爱她,”她音量甚至都不自觉提高了,“我恨死她了。”
高亢的声音让恨意显得真实了几分。
“你爱她。”陈韫直接拆穿,“婉儿,我三姨那个人没有心的,她不会爱上你。”
“我留下来,”王婉语气冷硬,“只是因为相信她能东山再起。”
天光愈暗,陈韫摊开五指,掌纹如同命运看不清晰,掌心残留的那点体温很快消散。
就如同她干妹妹这个人,她伸手去抓,也只能抓个空。
“三姨年轻时,曾爱过一个女子。”陈韫平铺直叙。
“那人最后遍体鳞伤地死在了她手里。”
“你会粉身碎骨的。”
·
林先生走后,王太太又在书房独坐了片刻。
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她近来愈发容易疲倦。
出了书房,下意识地就往干女的房间走。
那句“我不爱她,我恨死她了”被她听得分明,她也在听见那句话后打消了去见王婉的念头。
而是径直转身离开,连后续的对话都懒得去听。
尽管那句话因为高亢让恨意显得真实,她仍听出了其中的虚伪。
更品出了干女的心虚、软弱、愚蠢。
干女的心思百转千回,有时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有时情真意切、情不自禁。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旁人雾里看花,于她却始终泾渭分明。
爱会让一个人变得软弱。
女儿总不自觉地模仿母亲,可她的女儿只学到了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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