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师父！弟子深知自己不及师父天赋卓绝，但弟子愿就此对天发誓，日后定当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日夜不辍地研习药理！还望师父莫要嫌弃弟子，收下我这个徒弟吧！”回春言辞恳切，边说着边跪行几步，径直抓住了白术的衣角，眼中满是渴望与执着。
　　白术瞪了周望舒一眼，心中暗自埋怨。虽说此时在场的人不算多，也不能任由回春跪着胡来。
　　这事传到回春谷，乍一看是回春不懂事丢了回春谷的面子，可他和周望舒却不是孩子，任由他胡来，自然落不得好处。他急忙伸手抓住回春的袖子，卯足了劲把他薅了起来。
　　见他还要追着拜师，只能无奈劝道：“回春公子，男子汉膝下有黄金，怎能随意跪拜他人。况且回春谷人才济济，定有诸多贤德之士可为公子授业解惑。”
　　“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咸菜，只能配酒下饭罢了，哪能与先生的高深才学相提并论。还望先生不弃，收下弟子！”回春说着又跪了下去，这一跪也是卯足了劲的。
　　白术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下盘不稳。他双手还架在回春双臂下保持着上拽的姿势。没料到回春又是一跪，这一跪带得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竟与回春来了个对拜。
　　回春先是一愣，紧接着小脸瞬间变得煞白，脸上满是慌乱之色。
　　白术同样也是一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是因为膝盖着实疼得厉害。
　　“哎哟，瞧瞧这两位神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要夫妻对拜呢。哈哈哈。”金啸尘忍不住率先放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调侃。
　　普通人则晃着画着牡丹的扇子，没骨头似的歪靠在小几旁。看到这一幕，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还怕白术不够尴尬似的，补了一句：“哎哟，白神医，难怪你不肯应下当师父，原来是打算给回春谷当媳妇啊！”
　　周望舒抿着嘴，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索性跟着金啸尘一同畅快地笑开了。
　　白术暗自翻了个白眼，对周望舒这般幸灾乐祸的行径实在无可奈何，一抬眸对上了回春亮晶晶的眸子。
　　他心底一惊，照回春先前惊天动地的举动，应下这玩笑话也不是不可能。白术生怕回春这孩子顺口应下，忙开口道：“公子，你我年纪相差无几，若是在医术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咱们相互切磋学习便是，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周望舒笑得更厉害了，还不忘风言风语地调侃道：“小白术，你这话倒有些装嫩的嫌疑了，人家才十岁呢。”
　　“忘年交，总行吧。”白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话里不自觉地掺了几分心虚。
　　回春谷的几人愣愣地回神，还是师兄先反应过来，忙上前几步，恭敬地拱手道：“白神医，庄主，小侯爷，实在对不住，小师弟自幼便对医术痴迷万分，此番实在是太过冒昧唐突了。还望诸位海涵，抱歉，抱歉。”
　　扭头瞪了一眼跟着的小厮，“快快抗走！”
　　几个小厮得了令，七手八脚把回春抬了起来。
　　白术总算是解脱了。
　　“无妨、无妨。”白术强扯着嘴角，努力挤出一抹合适的笑意，也拱手回礼，算是对他的解围表示感谢。
　　“师兄，你别阻拦我拜师。”回春依旧对拜师一事执着不已，挣扎着又扑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到白术手中，急道：“师父，拜师礼我已然行过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没等白术再次出言拒绝，回春便已被自己的师兄并小厮架着没了踪影。大抵是他们也觉得丢人吧。
　　白术望了一眼还未落地的灰尘，暗道回春谷的人武功不错。回了神，他缓缓张开手看着神农印，一脸茫然。细细一算，刚刚确实是行了三叩首之礼，这拜师就这么成了？
　　周望舒走上前拍了拍白术的肩膀，还对着他一本正经地作揖打趣：“恭喜白神医，喜得高徒啊。”
　　“你……”白术刚想数落周望舒几句，可一看到他那张带着戏谑的脸，旁边还有盯着的金啸尘，又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一场闹剧，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几个人各自返回了院子。
　　这般折腾下来，天上的云似乎是忍耐到了极点，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这场大雪下得那叫一个痛快，轰轰烈烈，没完没了，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直下得大雪封山，金玉山庄变成了白玉山庄，整个世界都被白色的幕布所覆盖。
　　白术正猫在屋子里边捣鼓草药，门口却传来一阵声响。
　　“这鬼天气，真是让人受不了。”
　　普通人顶着个破旧的斗笠，匆匆冲了进来，一边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这恶劣的天气。
　　“你……”白术刚要开口询问，普通人便又伸手推了推他，嚷嚷道：“哎哟，小白术，快加些炭火，可冻死我了。”
　　“你是陆公子？”白术虽是疑问的语气，心里却已然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陆治一把扯下脸上的易容，快步跑到火炉边，搓着手取暖，还不忘抽出空摸了摸白术的头，乐颠颠地说道：“没错没错，小白术真是聪明啊。”
　　“你来找我做什么？”白术避开了他的大手，快步到了桌边，一边收起桌子上的青囊，一边拿起茶盏，给他倒了一碗茶。他暗自疑惑，这人不去找周望舒，反倒跑到自己屋子里来做什么。又想着他大抵是从那边回来，顺道来打趣自己的。
　　“陆公子用些茶吧。”白术见他手背一片青紫，心里头的医者仁心再次作怪，鬼使神差给他倒了一碗。
　　陆治忙不迭地接过茶碗，猛地灌了一口，笑道：“小白术，你真真是个懂生活的。这么冷的天，热茶热酒才是正经事的。”
　　“正经事？你最好是找我有正经事。”白术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提防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动手动脚的。
　　“你瞧瞧，这就忒见外了不是。本公子就不能单纯来看看你么？正所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陆治边说着，边转着扇子哼起了咿咿呀呀的小调。
　　听着他这油腻腻的腔调，白术深吸一口气，暗暗念了几句之乎者也，才道：“陆公子，你那些淫词艳曲，还是留着去心上人跟前施展吧。”
　　“小白术可比那些陈姑娘、刘姑娘的有趣千倍万倍。怪不得周月都不愿陪我去游仙窟了。”陆治暖和过来后，大步一迈坐在了桌边。
　　“游仙窟？”白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目光扫向陆治，“小侯爷出身贵族世家，竟也会涉足烟花之地？”
　　陆治扬起眉毛，笑着伸手就要去拿白术抱着的药杵，说道：“嘿，小白术，你这话说得。周月可是整个天下最受宠的，比京师里的皇子王孙都受宠，谁敢管他？莫说是家里了，就是上头那位也不大管他的。再说了，烟花之地自有它的乐趣所在。你年岁小没见过，不晓得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的妙处。这几日大雪封路，等过几日，我带你一同去见识见识。”
　　“多谢，不必了。绝嗜禁欲，所以除累。抑非损恶，所以禳过。陆公子不该带着小侯爷在这些地方胡来的。”白术说着转了下身，巧妙地避开了陆治伸过来的手。
　　陆治无奈地耸了耸肩，道了他一句“小古板”，缓缓收回手，同时留下了一张纸条。
　　“你小小年纪，别学得像个老学究似的。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周月。”
　　说完，他便带着那只斗笠离开了。
　　白术微微蹙起眉头，缓缓起身拿起陆治留下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时间。白术微微一怔，望着陆治离去的那扇门，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陆治沿着长廊一路疾行，片刻后闪身钻进了周望舒的房间。
　　“你那捡来的小神医倒是心思缜密，很会算计啊。”他懒洋洋地歪在桌边，瞥了一眼正在与周望舒交谈的孟春，语气凉凉地开口道。
　　周望舒并未搭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孟春先退下。
　　“你竟然连城主令都拿去做赌注，疯魔了不成？”陆治见他不回应自己，便自顾自地斟了杯茶，边喝边说道。
　　周望舒摇了摇头，回他一句：“小白术自然是有真本事的，我信他难道还会有错？”
　　“你……”陆治眸间闪过一丝冷意，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许久，见他这话不像假的，冷声道，“周月，你难道忘了你身上的毛病是怎么落下的了？”
　　周望舒毫不在乎地在对面坐下，笑道：“生死有命，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可别忘了多给我烧些纸钱。”
　　“我呸！你要是死了，我就在你坟前夜夜笙歌。不仅如此，我还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拉进游仙窟。好看的姑娘就留下来招待客人，那些姿容不错的，像那个小岁杪，也一并留下待客。至于这个小时医，这个年纪正好调教。”陆治眯起了眼，恶狠狠地开口。
　　周望舒嗤笑一声道：“等你能打得过孟春，再说这话吧。”
　　陆治气得牙根痒痒，一把拽住周望舒的衣领，怒道：“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深宫大院里吗！”
　　“前儿不是跟你说了，慈恩寺里还在招僧人呢。”周望舒调侃着，把住了他的腕子。
　　“周月！”陆治愤怒地喊了一声，还是丢开了他的手。
　　“你也清楚，我姓周，不姓陆。有些事情，我一旦碰了，沐云城、常宁城，都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周望舒拍开陆治的手，神色淡然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
　　陆治咬了咬牙，转身不再理会他。
　　周望舒一时沉默无言，倒了一盏茶，却并不喝，只是静静地望着里面的茶沫打着旋儿。此时他面上所透出的神色，与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形象截然不同，缓缓开口：“陆治，重垣迭锁绝非什么好去处。”
　　“周月，我的仇人就在那深宫之中，眼睁睁看着仇人一步一步飞黄腾达，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做不到！”陆治垂下眸子，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眼睑之下。
　　“一切都要小心。”周望舒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火药的事情已经有了线索，金玉山庄也有相关的入账记录。”陆治眨了眨眼，语调突然轻快起来，“你查到玉衡的线索后，就尽快离开吧，尽量不要和朝廷的人碰面。”
　　周望舒没有回应，只是抿了一口茶，大概是觉得不合口味，便拿了帕子，借着擦嘴的动作把茶水吐了出来。
　　陆治没再多说什么，从窗户翻身离开了。
　　陆治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人前来拜访。
　　见到来人，周望舒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张洛铭开口。
　　张洛铭眉间的川字纹始终没有舒展，开口道：“小侯爷此番前来山庄，可是为了我师弟的事情？”
　　“自然。”周望舒微微点头，“今日前来的这些江湖侠客，不都是为此事而来么？”
　　张洛铭是个直性子，没那个脑子去想些弯弯绕绕，又说道：“霄铮那几日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但那屋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他的。”
　　“张少侠，霄铮是你的师弟，你自然会护着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小侯爷了。”张洛铭想了想，道，“那些焰硝之类的东西，是金晚萤买的，为的是抢夺金玉山庄。”
　　“张少侠，你怎能这般说自己的师妹。”周望舒故作惊恐之色，手上的茶盏却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动。
　　张洛铭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若小侯爷是为了查火药买卖一事而来，可否网开一面，不追究师父教女不严的过错。”
　　“嘘——张少侠，这话可不能乱说，上头要是追究起来，可不是小事。”周望舒并不打算跟他说实话，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张洛铭不了解周望舒的心思，却压低了声音，揪着一只钱袋，有些不安地开口：“小侯爷，这些是我的全部积蓄，全部给小侯爷。我知道，金玉山庄这些年奢侈过了，比宫里头也是奢侈有余。朝廷有意打压，只要小侯爷放过师父，放过金玉山庄，让我为小侯爷赴刀山趟火海，我张洛铭也绝无二话。”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周望舒丝毫没有内疚之感，甚至做出个惊恐的模样，摆着手道：“张少侠这话说得，我这个混世魔，说话做事本就处处艰难，你看上次那姜氏，不也依旧安然无恙么。这次是上头的差事，我哪敢不听。”
　　姜氏毒害长子的事情在江湖上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其中的曲折内情却鲜有人知。众人只知道姜氏安然无恙，慕吟阁安然无恙。张洛铭为人耿直，自然更不清楚其中的复杂缘由，听周望舒这么一说，只觉得他确实处境艰难，人微言轻。便觉得是自己为难了周望舒，心里倒是过意不去了。
　　“小侯爷，我也不想让侯爷为难，只求侯爷能秉公查处，切莫受小人蛊惑，偏袒他人。”张洛铭推了推钱袋，退而求其次。
　　“少侠且放心。”周望舒脸色稍缓，把张洛铭的积蓄推了回去。
　　“在下，谢过小侯爷。”张洛铭拱手郑重作揖转身向外走去。
　　周望舒瞧了一眼钱袋子，挥手扫进了一边的盒子里。将茶水一并倒了，刚坐下这边又来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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