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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晨露悬在老槐树的枯枝上,淡金色的光线刚翻过山尖,就被院子里凝固的空气掐住了咽喉。
“奶奶!”小鸹的声音撕裂寂静,墨蓝色的发丝根根竖起。他往前冲的瞬间,被烛伸手拦下。那双金瞳里没有惯常的冷意,只有一丝极轻的沉重。指尖微摇,像是在说:别惊扰她最后的安宁。
阿秀奶奶的呼吸正在散去,胸口起伏越来越弱。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望着石头消散的方向,嘴角挂着一抹释然的笑。
“石头……我们还会再见的……”
最后一个音节飘进风里时,她的眼皮缓缓合上,指尖的温度彻底沉了下去。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极了当年嫁衣上的金线——可一眨眼,又被风吹乱了。
余文蹲下,轻轻将老人放平,用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盖住她的双腿。指尖掠过她手腕,还能触到一丝残温,仿佛她刚刚走完的七十余年,不是苦痛,而是终于落地的释然。
小鸹站在旁边,眼圈通红,拳头攥得死紧。地上散落的蓝黑色羽毛黯淡无光,像是渡鸦也在为她默哀。
烛走到石磨旁,拾起一片被凝神液浸湿的青石板碎屑。指间泛起淡金光芒,轻轻拂过表面,药液蒸腾成雾,空气中浮起淡淡的安神香。
他没说话,只是把碎屑放在阿秀奶奶手边,动作很轻,却像完成某个遗忘已久的仪式。
“文哥,我们……该怎么办?”小鸹声音发哽,盯着老人逐渐透明的身体,“阿秀奶奶……她还没看到村子……”
余文深吸一口气:“她看到了。”他看着那抹笑容,“她知道石头解脱了,知道落霞坳不会再黑下去。这就够了。先把她安置好,等事必达的后续小组来,送她走。让她和根生爷爷葬在一起。”
小鸹点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理顺她的白发。
烛转身走向老槐树,长刀在树干上划出一道浅痕。淡金符文自伤口浮现,围绕着老人身体升起半透明护罩,隔绝残留的污秽,让她在离开前,再看一眼这座守了一辈子的山村。
村口传来脚步声。
不是村民那种拖沓沉重的步伐,而是带着节奏与力量的踏地声,像雨点落在青石板上,清晰敲碎了山村残存的死寂。
余文抬头,透过护罩缝隙望去。村口空地上,淡蓝色光纹正从地面升起,如水流般勾勒出一个巨大的传送阵轮廓。
“后续组到了。”余文松了口气,拍了拍小鸹肩膀,“别难过了,阿秀奶奶会安心的。我们去接人,让他们尽快处理。”
小鸹抹了把脸,点头跟上。
烛没动。他仍站在护罩旁,金瞳落在老人脸上,确认魂体是否安稳。直到两人走出院子,他才转身,黑袍在晨风中轻摆,护罩上的符文随他步伐泛起微光。
走近传送阵,才看清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面容温和,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正是事必达外勤负责人林砚言。
他穿着深灰长袍,袖口绣着银色徽记,手里握着一本厚重皮质手册,正低声与身旁队员交谈。
见到余文,立刻合上手册迎上来:“余文,辛苦了。伊店长已经同步情况,落霞坳的事……都知道了。”
提到阿秀奶奶,语气也软了几分:“我们带了魂语者,会好好送她走。青禾,你先去加固护罩,别让魂体受扰。”
“好的,林哥。”一个穿浅绿裙装的女孩应声而出。二十上下,梳着双马尾,发梢别着一朵淡紫灵植。她从藤箱取出淡金符纸,快步朝老槐树走去,指尖微光流转,显然是要去补强烛布下的屏障。
林砚言转头看向余文,目光落在他肩伤处:“伤怎么样?带了愈伤药,要不先处理?”
“小伤。”余文摇头,指向远处办公楼,“当务之急是村民和审查。污秽能量集中在老槐树和哑巴林方向,王建国和几个核心都被困在那波,他们知道的比想象中多。”
林砚言顺着望去,点头:“放心,执法队已就位。小邱,你带两人控制王建国,带到临时审讯室,注意别激化村民情绪。”
“明白。”一名穿黑色短打的青年应道。领口别着冥界彼岸花徽章——是从冥界借调的魂差。
他掏出青铜铃铛,轻摇一下。清脆铃声穿透晨雾,向王建国所在方位荡去。村民们听见,本能让开一条路,眼神里有恐惧,也有解脱。他们终于不用再活在操控之下。
林砚言又对两名捧着青铜圆盘的队员说:“你们去村中心布置‘忆尘阵’。”
圆盘刻满细密符文,边缘嵌着几颗淡蓝安魂晶。
小鸹凑近看,墨发轻晃:“这就能清除记忆?什么都会忘吗?”
“不是全忘。”林砚言耐心解释,“只磨去‘主动作恶’的部分。比如张婶打翻洗衣盆,她会记得自己‘不小心’碰倒,但不会记得那时心里的恶意;赵四骂人,他会记得‘随口说了句’,却不记得那句话有多狠……”
小鸹似懂非懂点头。
分工完毕,林砚言看向一直沉默的烛:“烛先生,久仰。”
烛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青禾那边。金瞳闪过一丝极淡光泽。
青禾正在加固护罩,手法熟练,符纸与原有符文无缝融合,形成更稳固的屏障。
余文怕冷场,忙打圆场:“他不太说话,但很可靠。昨晚若不是他,我们撑不到现在。”
林砚言笑了笑,没追问。他知道烛是事必达的战力天花板,性子本就冷。便转而说起星瞳:“对了,伊店长让我带话——星瞳的寻亲程序启动了。数据库正在匹配父母信息,应该很快有结果。你们要不要先回去看看她?”
提到星瞳,小鸹眼睛亮了,刚才的低落一扫而空,连头发都仿佛精神起来。
他蹭到余文身边,声音发颤:“是不是马上就能找到她家人了!”
余文笑着拍他胳膊:“当然。等我们回去,说不定就有了。”
“太好了!”小鸹原地蹦了一下,手里的玻璃珠晃出蓝光,“回去一定要给星瞳讲阿秀奶奶的故事!”
烛看着他雀跃的样子,金瞳掠过一丝极淡暖意,像是被这股劲儿轻轻撞了一下。他没说话,却悄悄放慢脚步,落在两人身后,任由小鸹叽叽喳喳上蹿下跳。
林砚言看着这一幕,也笑了:“看来你们跟星瞳感情很深。”
余文点头:“是啊,毕竟她是个很可爱、很温暖的孩子。”
“确实。”林砚言颔首,“我先派人去哑巴林探查,你们有需要随时找我。”
“好。”
三人往回走。路上,小鸹忍不住问:“文哥,阿秀奶奶真能和根生爷爷合葬吗?她那么想他,肯定想跟他在一起。”
“会的。”余文语气坚定,“按村里老规矩办,葬在东山向阳处。那里能看到整个落霞坳,她可以一直看着这个她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小鸹松了口气,嘴角扬起:“那就好。根生爷爷一定也在等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团聚了。”
烛忽然停下,望向路边一片荒草。
那里曾是王建国埋伴生石的地方,如今石头已被挖走,只剩浅坑。
他蹲下,指尖拂过坑底泥土,金瞳泛起淡淡金光。余文和小鸹也停下。他们知道,他在感知残留能量,确保没有遗漏的污秽。
片刻后,烛起身,对余文摇头,没有残留。
但余文注意到,他指尖微微颤动,像是碰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昨晚石头消散时,那些光粒也曾落在烛手上,当时也是这样。
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却又抓不住。念头一闪即逝。眼下最重要的,是阿秀奶奶的后事。
接下来几小时,三人协助事必达小组安置村民、清理残留污秽。小鸹虽惦记星瞳,干活却不含糊。他化出渡鸦原形,在落霞坳上空盘旋,排查是否有遗漏伴生石,还不时俯冲提醒村民避开危险区。
直到傍晚,阿秀奶奶的后事才终于妥当。
按老规矩,她与根生爷爷合葬于东山向阳处,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落霞坳。魂语者举行简单往生仪式,淡金光芒笼罩墓碑,她的魂体在光中缓缓升空,飞向冥界,脸上仍是那抹满足的笑。
“好了。”余文望着墓碑,轻声说,“都结束了。我们回事必达吧。”
小鸹立刻点头,眼里满是期待:“快走快走!星瞳肯定等急了!”
余文笑了:“到底是她等急了,还是你等不及了?”
传送阵的光晕在三人身上流转,像一层薄雾般褪去。他们站在大厅中央,穹顶高远,影子被拉得很长。
林合上文件夹,钢笔收进内袋,“你们回来了。”
余文察觉到他眼神里的迟疑:“怎么了?”
林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鹿角,目光在小鸹和余文之间来回转动,“伊店长让我跟你们谈件事儿,是关于星瞳的。”
“她怎么了?”小鸹立刻抬起了头,墨蓝发丝微微绷紧。
“寻亲程序匹配到了疑似亲属,身份正在核实。”林的声音压低了些,“确认的话,两天内就会来接她回家。”
小鸹的肩膀松了一下。
但林没继续说下去。
余文知道,这种沉默后面,从来不会是轻松的事。
“问题出在哪?”他问。
“医生和伊店长讨论过了。”林从手册里抽出一张报告,“星瞳经历得太重了——拐卖、囚禁、污秽侵蚀……这些记忆已经嵌进她的魂体波动里。心理疏导只能缓解表层,治不了根。他们建议,在做记忆清除时,一并处理掉这些创伤片段。”
“一起清?”小鸹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收住,“那……她也会忘了我们?忘了落霞坳?忘了折纸鹤、摘野菊的事?”
林点头:“只保留被拐前的童年记忆,和父母相关的部分。她才八岁,不该背着这些阴影长大。”
小鸹的手攥紧了口袋里的玻璃珠,指节泛白。
“可是……”他的声音发颤,“她答应过要跟我种菊花的……她说等花开的时候,要拍给我看……”
余文没说话。
他知道那是真的。
他也记得那天傍晚,星瞳蹲在坡边,把最后一颗种子埋进土里,抬头冲他们笑:“明年这时候,这里就全是黄的了。”
烛站在一旁,金瞳微闪。他看了林一眼,轻轻颔首——像是认同,也像是在说:这是对的选择。
“数据支持这个方案。”余文低声开口,“可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试过了。”林递出那份报告,“每次提到‘黑暗’‘关着’这些词,她的心率会骤升,魂体出现不稳定震荡。不清除,这些记忆会反复激活创伤回路。”
小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眼泪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痕。
林把手搭在他肩上,语气缓了下来:“你想啊,如果她记得,每次看到爸妈,都会想起铁门;每次闻到花香,都会先想到那个地下室。那样的‘记得’,对她来说,是疼。”
余文深吸一口气,看向小鸹:“我们救她,不是为了让她记住我们。是为了她能活下去——好好地活。”
小鸹咬着嘴唇,半晌,掏出那颗刻着星星与小鸟的玻璃珠,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珠面:“那……我能把这个给她吗?就算她忘了我,看到它,说不定会觉得熟悉……会想起一点点暖的东西……”
“可以。”林说,“记忆清除不会抹掉所有感觉。那些情绪碎片,会留在潜意识里。这颗珠子,或许就是她心里的一点光。”
余文伸手揉了揉小鸹的头发:“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她,把珠子送过去。就算她忘了,我们也记得。这就够了。”
小鸹吸了吸鼻子,把珠子小心地放回兜里,像藏起一块易碎的梦。
林松了口气:“仪式定在她父母来的前一天。你们可以去告别。”
小鸹点头,眼里有期待,也有惧意。怕见不到她,更怕见了,却要说再见。
余文看着他,胸口像压了块没烧透的炭。
烛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小鸹的肩。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解,但那种沉默的力道,像风推着船离岸,有些离开,是为了让光重新照进来,哪怕那光不再认识你。
余文理了理小鸹额前乱翘的碎发:“别怕,我们把话都说完。就算她忘了,以后还能再认识一次。”
医疗区的门推开时,阳光正斜斜切过梧桐叶。
星瞳坐在床上,抱着新给的布偶熊,望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她转过头,眼睛一下子亮了:“小鸹哥哥!余文哥哥!烛哥哥!”
小鸹冲过去,一把掏出野菊花种子:“你看!我在落霞坳摘的!灵植园的人说了,特别好养。等你好起来,咱们一起种在窗台,秋天就能开满一整片!”
星瞳小心翼翼接过,指尖碰了碰褐色的颗粒,嘴角轻轻扬起:“嗯,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余文坐下,看着她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也跟着落下来:“还难受吗?”
她摇头:“护工姐姐说我恢复得不错……就是有时候,会想起关着我的地方,有点怕。”
说到这儿,她的手攥紧了布偶熊。
烛站在几步外,金瞳落在她手上。几秒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安魂晶,放在床头柜上。晶体泛着柔白的光,像一缕不会熄灭的呼吸。
星瞳抬头看他:“谢谢烛哥哥。”
烛点头,金瞳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小鸹把玻璃珠放进她掌心:“这个也给你。是我最亮的一颗,刻了星星和小鸟,就像我说的,小鸟会一直守着星星。”
星瞳举起珠子对着光,星星与鸟的纹路清晰可见。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真好看。我要把它和种子放在一起,每天都看着。”
小鸹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他飞快擦掉,笑着点头:“好。”
星瞳伸手擦了擦小鸹的眼泪:“小鸹哥哥,你这样好丑哦。”
“你......你胡说!我才不丑呢!”
......
阳光西斜,梧桐叶的影子在地面游移。星瞳还在说着未来的计划,小鸹坐在床边应和着,声音却越来越哑。他不敢多说,怕一开口,整颗心都会塌下来。
余文看了眼时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刚恢复,该休息了。我们明天再来。”
星瞳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扬起:“好!我把种子放在窗台,等你们来选花盆。”
小鸹攥着衣角,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敢抬头。
烛站在门口,金瞳最后落在她手里的玻璃珠上,缓缓点头。
四个人都明白,这是一场离别的序幕。
没人说破。
星瞳从他们进门那一刻,或许就已经知道了。但她没问。
余文和烛用“休息”当借口,小鸹连声音都不敢抬高。
走出病房时,小鸹终于撑不住了。
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背对着两人,肩膀微微抖着。
余文走过去,手搭在他背上,没说话。
有些痛,语言只会让它更重。
烛站在原地,金瞳映着渐暗的走廊。
风穿过窗缝,吹动一片梧桐叶。
像一声未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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