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

　　午餐果然比早餐丰盛不少。粗陶碗碟里盛着清炒的时蔬，油光浅淡，碧色诱人；一碟嫩黄的蒸蛋羹，表面平滑如镜，只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另有一小盆豆腐汤，汤色清亮，几片白菇在其中沉浮。虽无荤腥，却自有一番山野清供的用心与妥帖。

　　口味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淡素，盐粒似乎被掐着数撒下，只极吝啬地勾出食物本真的滋味。但此刻腹中空空的杨诚，却觉得这清淡之中，别有一番温润的甘甜与妥帖。每一口饭菜下肚，都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正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气力，安抚着过度劳作的肌体。

　　他埋着头，吃得格外专注认真。

　　待到杨诚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饭拨入口中，放下碗筷，岳正也几乎同时将手中的碗筷轻轻搁下，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已算准了这一刻。两人之间，竟有了一丝无声的默契。

　　对面的杨溪依旧细嚼慢咽，她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但碗中的饭菜本就不多，此刻也已见了底。而一旁的杨玉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扫入腹中，腮帮子鼓鼓囊囊，筷子还不停歇地在几个菜碟间精准出击，吃得又快又猛，当真是“胡吃海塞”四字最生动的写照。她满足地拍了拍微胀的小肚子，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四人用罢午饭，碗筷尚未撤下，岳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午后特有的闲适：“下午，溪儿会带着你和玉儿，顺着溪流往下走，去钓几尾鱼回来。”

　　杨诚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微微一怔，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浮上心头。他敏锐地捕捉到师父话里微妙的次序，是溪师姐带着玉师姐和自己，而非溪师姐和玉师姐带着自己。这细微的差别，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起小小的涟漪。为何是溪师姐“带着”自己和……玉师姐？在他想来，玉师姐入门更早，理应是两位师姐一同带着他这个新来的师弟才对。

　　他不由抬眼看向岳正，眼神里带着未加掩饰的疑问。

　　岳正显然将这小徒弟瞬间的愣神和眼底的疑惑瞧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几乎算得上是惬意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按他预想的那般萌芽。他并未解答这无声的疑问，只是悠然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被阳光晒得有些慵懒的竹林，留待他自己去体会这其中的区别。

　　岳正并未让弟子们动手，而是亲自慢条斯理地收拾了碗筷，动作间自有一股闲适。随后，他便在那张老竹椅上躺下，阖上双眼，不多时，呼吸便变得均匀悠长，似是沉入了午后的浅眠。

　　杨诚与杨玉一前一后走出竹楼，沿着溪流向下游行去。起初一段路，两人只是并排走着，杨玉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时不时拿眼瞟一下身旁沉默的师弟，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开路上的小石子。

　　直到竹楼的檐角彻底被茂密的竹林掩去，耳边只剩下淙淙流水与风过竹叶的沙沙声，确信绝不会惊扰到师父的清梦后，杨玉才像是骤然被解开了禁制般，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那清脆雀跃的声音便如同开闸的溪水，噼里啪啦地涌向杨诚：

　　“可算能说话啦！憋死我了！哎，我跟你说，下游那个水潭里的鱼可精了，光有耐心可不行，你得学我怎么……”她一边叽叽喳喳，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仿佛要将刚才沉默行走时积攒的活力尽数宣泄出来。

　　走在前方稍远处的杨溪，听着身后骤然热闹起来的动静，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默许了这份不会打扰到师父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喧嚣。

　　杨诚听得极为认真，浓密的眉头微微蹙起，每听杨玉说一句，他都要在心底细细咀嚼一番，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掰开揉碎，品出其中的真味。待他思忖妥当了，才抬起眼，极其郑重地开口回应。他的回答往往切中要点，甚至能引申出杨玉未曾想到的细微之处。

　　然而，这番深思熟虑的做派，却几乎要把一旁性子急如星火的杨玉给活活憋死。她看得出了杨诚是在认真思考，并非故意怠慢，可那等待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她一会儿扯扯路边的草叶，一会儿跺跺脚，感觉仿佛从盛夏等到了深秋，几度轮回，杨诚才堪堪从唇间谨慎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走在前面的杨溪，步履轻缓，偶尔也学着妹妹方才的模样，用脚尖将一颗圆润的小石子踢入溪中，听着那“咚”的一声轻响。

　　她不用回头，光听着身后那截然不同的节奏，一边是火山喷发般的急切，一边是深潭融雪似的缓慢，便能将两人的情态猜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感知到杨玉那几乎要实体化的焦躁和憋闷，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抬起手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实则唇角早已扬起，泄出了一丝清浅而愉悦的笑意。

　　不过，杨诚那虽慢却句句在理、甚至时有出人意料的认真回答，对杨玉而言也算是一种新奇体验。她虽等得心焦，却也并未因此心生不喜，反而觉得这沉默寡言的师弟像一本需要耐心翻阅的旧书，虽翻得慢些，偶尔也能翻出点有趣的段落。

　　三人便在这般奇特的节奏中一路前行。终于，穿过一片低垂的柳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不宽不窄的溪水横陈于前，水流平缓处如铺开的绸缎，偶有浅滩处则泛起细碎的银白浪花。它自西边葱郁的山峦深处蜿蜒而来，向着东方目光难以穷尽的远方静静流淌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溪流在此处变得开阔，两岸生满了茂密的芦苇，风过时掀起层层苍翠的浪涛。就在这片沙沙作响的芦苇荡深处，一角陈旧但结实的木制屋檐，被眼尖的杨诚悄然注意到。

　　果然，走在前方的杨溪脚步未停，独自一人分开芦苇，向着那隐蔽的角落走去。

　　一旁的杨玉见状，立刻凑近杨诚，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混合着分享秘密和些许不甘的语气解释道：“喏，就是那儿了，堆渔具和一些杂物的老屋子。师父偏只让姐姐一个人进去打理，神神秘秘的。”她撇了撇嘴，朝着杨溪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后来我可忍不住，溜进去想看个究竟，结果只看见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瞧着像是根棍子，问姐姐她也不说，没劲透了！”

　　杨诚闻言，眉头微蹙，目光再次投向那隐于芦苇深处的屋檐。“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他心中那点疑虑的苗头仿佛被风吹了一下，不仅没灭，反而更清晰地晃了晃。

　　杨诚却没有再多问，但目光在那芦苇丛深处又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

　　正抬头间，却见杨溪已从芦苇丛中折返。她一手提着两根细长的竹制鱼竿，竿身打磨得光滑，透着经年使用的温润光泽；另一只手则稳稳托着一个巴掌大的桐木盒子。那盒子样式古朴，未上漆，露出木材原本的纹理。

　　引人注意的是，那盒子似乎颇有分量，且时不时轻微地抖动一下，从盒盖的缝隙间簌簌地漏下些许湿润的黑土屑。杨诚目光落在那些许抖落的泥土上，心下立刻了然，估摸着那盒子里装的，多半是此次垂钓所需的活饵蚯蚓。

　　杨溪将鱼竿分予二人。她自己执的是一根最长的老竹竿，色泽深沉，韧劲十足，显然是用来应对深水中可能潜伏的大鱼。

　　递给杨玉和杨诚的则是长度适中的竿子，更显灵巧，适合在这片水域使用。

　　分派已毕，三人便各自散开，寻那合意的垂钓处。杨溪步履轻盈，择了一方突出水面的平坦青石，安然坐下。她理好钓线，挂上饵食，手腕轻扬，鱼钩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下游一处看似深邃的水域。随后她便静默下来，身姿如石，目光凝注于水面浮子，仿佛与周遭的流水清风融为了一体。

　　杨玉却是个闲不住的，她眼珠一转，便抱着鱼竿哧溜一下钻进了旁侧的芦苇丛中。茂密的苇叶一阵晃动，很快便将她纤细的身影吞没。只能看见一根细长的竹竿，像是生怕惊动了谁似的，极其缓慢地、鬼鬼祟祟地从芦苇丛的另一侧边缘探出，悄无声息地将鱼线垂入水中，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个正在做贼的。

　　杨诚则相中了溪边一棵颇有年岁的老树。这老树的根须虬结，树干自地面起便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向着水面倾斜生长，几乎与溪流平行地延伸出一段不小的距离，之后才又猛地扭转腰身，昂首向上，撑开一片绿荫。他小心地踏上那横向生长的粗壮树干，走到接近水面的位置，这才坐下。双腿自然垂落，鞋尖几乎要触及潺潺流水。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既能看清浮子，又能将大半段溪流收入眼底，僻静且安稳。

　　三人各据一方，姿态迥异，唯有等待鱼汛的心情，大抵是相通的。

　　鱼未上钩，四下里只有流水潺潺与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忽然，一声爽朗豪迈的笑声从不远处的下游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哈哈哈！好家伙，这鱼够肥！”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满足，震得空气都仿佛嗡嗡作响。这嗓音，这畅快的笑意……杨诚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鱼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不会错的，这般浑厚有力、透着市井烟火气的爽朗声音，他最近才在武陵港的瓜摊前听过，印象极为深刻。还有那隐约传来的、仿佛能感受到的健硕体魄的震动感……

　　杨溪依旧端坐青石，但眸光微转，循声望去。杨诚也从老树上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笑声来处。就连芦苇丛里，也窸窸窣窣一阵响，杨玉的小脑袋从中探了出来，好奇地张望。

　　只见下游不远处，一个身形健硕的汉子正提着一条仍在扑腾的大鱼，喜笑颜开。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肩背宽阔，胳膊上盘虬的肌肉随着他提鱼的动作贲张起伏，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那体态，那阳光下油亮的肤色……

　　不待他细想，那汉子已瞧见了他们，提着鱼便大步流星地踏水而来，水花在他脚下四溅。他先是看到了熟悉的杨溪和杨玉，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正待像往常一样打招呼，目光却猛地定格在树上的杨诚身上。

　　他脚步一顿，脸上瞬间绽开巨大的惊喜，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杨诚？！真是你小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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