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见云晚寒仍对着那木盒两眼放光，沉浸在发现珍稀药草的喜悦中，贺愿忍不住以手边那柄折扇，轻轻敲了敲少年的发顶，将他的神思拉回现实：“方才……我们说到圣上封王之事……”
　　“对哦！”少年被这一提醒，瞬间雀跃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贺愿，充满了单纯的憧憬，“哥哥如今是郡王了！是不是就能在太医院里给我也谋个小小的差事？不用当官，能进去看看那些御藏的珍本药典就成！”
　　他一边说，一边宝贝似的将药箱仔细合好，语气里满是向往：“我可是听说，御药房的深库里，藏着千年成形的肉灵芝呢！要是能看上一眼……”
　　贺愿看着他天真烂漫的模样，只得报以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的傻弟弟……”
　　他蘸了点杯中微凉的茶汤，在光洁的案几上画出几道蜿蜒交错的水痕，声音低沉下来：“圣上此举，哪里是什么恩典？分明是要将贺家这最后的血脉，架在世家门阀的烈火上炙烤。异姓郡王？无军功无政绩，明日早朝，那些身着朱紫、盘踞朝堂多年的公卿贵胄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了整座紫宸殿。”
　　云晚寒歪着头，似懂非懂地看向贺愿，手上合箱子的动作倏然停住，脸上露出困惑：“可……可是下午你们从宫里回来时，他不是还赐下了足足二十车稀有药材吗？那株三百年的老参，品相极好……”
　　“那些堆积如山的药材，是不是够你这小医仙关起门来炼上三年的丹了？”贺愿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尖，语气带着宠溺，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我的小医仙，若我告诉你，那些金光闪闪的赏赐里，或许就掺着无色无味的‘牵机’之毒，你待如何？”
　　“不可能！”云晚寒猛地拍案而起，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茶杯与一旁的玉壶叮当作响。
　　他脸色因激动而涨红，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被质疑专业能力的愤慨：“我亲自一一验看过所有御赐之物！从药材到布匹，连那些装锦缎的樟木箱子角落，都用银针细细试过，绝无……”
　　他激动的声音在贺愿那似笑非笑、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淡淡悲凉的眼神里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一股无力的泄气。他悻悻地扯住贺愿的衣袖，声音里带上了担忧和后怕：“哥哥……朝堂上的这些明枪暗箭、人心里的毒……是不是比‘见山红’更难解？更凶险？”
　　贺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腰间那枚新佩的、象征着郡王身份的蟠龙玉珏，冰凉润泽的触感传来。他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浅淡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意，眼底深处却凝着化不开的浓重墨色，如同深渊。
　　“你且宽心，纵是前方真是毒入膏肓的死局，我也相信，我们的小晚……定有本事将哥哥从阎王殿前，再抢回来一次。”
　　前厅内，暖香浮动。平华侯宋康正执起一枚精巧的累丝金凤钗，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专注地为长公主簪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当年番邦进贡的那匣子凤凰胆，光华璀璨，倒不及这钗子衬你。”侯爷常年握兵器而显得粗粝的指腹，下意识地轻轻擦过钗尾垂下的珍珠流苏，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和。
　　长公主微微侧首，染着鲜妍丹蔻的指尖轻轻抵住夫君坚实的胸膛，眼波流转间带着嗔怪与笑意：“孩子们快到了，收敛些。”
　　她尾音尚未完全落地，厅内微妙的氛围便被一阵极轻微的抽气声打破，是云晚寒。他正不由自主地抽动鼻尖，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博古架上那尊香炉，显然是在全神贯注地辨认其中究竟混入了哪几味珍稀的安神香料。
　　恰在此时，贺愿刚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几乎是同时，原本站在长公主身侧的平华侯身形一动，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欺近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你就是贺骁的儿子？”侯爷的声音沉稳如古钟，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唯有那双历经沙场淬炼的眼眸，锐利的上下打量着眼前清瘦苍白的少年。
　　贺愿脚步微顿，随即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晚辈贺愿，请侯爷安。”
　　跟在他身后的云晚寒也连忙跟着行礼，动作略显仓促。就在这时，一方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帕自然的隔开了三人之间过于逼近的距离，长公主不着痕迹地将两位少年护在自己身后，眼风嗔怪地扫向丈夫：“都五十岁的人了，在孩子们面前还学不会半点待客之道？这般气势汹汹，是想吓唬谁？”
　　然而她转身执起贺愿手腕的力道却轻柔得如同拈起一朵娇花，语气瞬间化为春风般和煦：“好孩子，别理他。快来尝尝今年新贡的蜜渍杨梅，酸甜开胃，昨夜就特意用冰鉴存着，就等你们来呢。”
　　平华侯被妻子数落，讪讪地收回审视的目光，那只原本欲拍上贺愿肩膀的手转而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下巴上硬朗的线条。这个在西北战场上曾令突厥铁骑闻风丧胆的习惯性动作，此刻在他自家厅堂里，倒莫名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稚气和孩子气。
　　云晚寒一个没忍住，“噗嗤”轻笑出声，随即惊觉失礼，慌忙用宽大的袖口掩住唇，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写满好奇和一点点幸灾乐祸的眼睛。
　　“小晚也过来。”长公主左手仍握着贺愿的手腕，右手又亲切地招呼云晚寒，“试试这碗百宜羹，用的正是你娘当年最爱的做法，我让厨房琢磨了许久才复刻出七八分味道。”
　　“姨母，”贺愿抿了一小口勺中温热的银耳羹，过分的甜腻在舌尖化开，他放下银匙，轻声开口，“我们今日……想回将军府看看。”
　　长公主面上笑意不减，依旧晏晏如春晖：“是该回去瞧瞧了，那府邸一直有人打理着，就盼着主人归来呢。待会儿敛儿下朝回府，我便让他即刻陪你们同去，他也熟路。”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桌上的银壶，侍立一旁的侍女立刻会意，忙上前为云晚寒手边微凉的盏中续上滚热的新汤。
　　“说起这个，”长公主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怀念，“敛儿那孩子，幼时就最喜欢缠着贺将军学兵法布阵，撒泼打滚地要往贺家跑，倒是比对我这个生母还要亲近几分。”
　　平华侯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鹅脯，稳稳地放进了妻子面前的碗中，打断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何苦再提，平白让孩子们沾染这些过往尘埃。”
　　他转而看向贺愿，目光精准地掠过少年腰间新佩的那枚质地温润、雕刻着蟠龙纹样的玉珏。那是昨日宫中宣旨太监一同送来的、象征着“易王”身份的信物。
　　“听敛儿说，皇上……封了你郡王爵位？”平华侯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询问。
　　“侯爷消息灵通。”贺愿的回答同样平静，这并非一个问句。
　　昨日宣旨太监那尖利的“易王千岁”的尾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未散，后脚便有御史台言官的折子如同雪片般飞进宫中，那墨迹未干的“外戚擅权，血脉不详”八个刺目大字，几乎还带着书写者愤慨的血腥气。
　　平华侯想起昨日宋敛向他转述此事时，那小子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却冷得像冰的模样。
　　“陛下既然赐了丹书铁券，明旨恩赏，你便安心受着。不必顾虑外界纷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仿佛透过贺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总归……你父亲当年血洒雁门关时，该为家国挣下的体面，都已经挣下了。这是你们贺家应得的。”
　　贺愿垂眸，看着几颗艳红的枸杞在清澈的羹汤中缓缓旋转、沉没。
　　昨日那太监尖利的“易王千岁”的宣告声犹在耳畔嗡嗡作响。
　　他长长的眼睫完美地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平静无波的表面：“……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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