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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我翻阅着指挥室的海图和日志,不出意外,大概还有七天丽姬娅就能到声之海中央的碎心国。
在百心王,或者说“圣山碎片”的影响下,声之海的死物都会拥有生命。贯穿海底与海面的石头巨像缓慢地移动,船只要时刻注意海底的动向才能避开它掀起的海浪,停留过久连餐具都会开始说话唱歌,好在离开声之海后绝大多数都能恢复正常。从这里开始,我们才真正远离沦敦人熟悉的世界,而绝大多数船员对此还无知无觉。
百心王所在的碎心国是一座有生命的城市,或者说,百心王自己就是城市本身。那里会说话走路的衣服和餐具比比皆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活物,但街道怪异扭曲,遍地破旧蠕动的衣物能把来访者吞吃勒死,从百心王睡梦中诞生的粘土人是尼斯最听话最强壮的奴隶,由此滋生的奴隶贸易是海泽船长为数不多合法的揽财手段之一。
但若是带着粘土人绕路去北方会产生很多变数,我不想带这些东西压舱,停靠到碎心国的港口只是为了让船员们散散心,顺便收集消息写一份报告。等回到沦敦时把各地的报告和之前收集的情报交给海军部会得到不错的奖励。距离沦敦越遥远的消息越珍贵,奖励也越丰厚,我们这些船长通常以这种方式无意识地充当女王陛下的耳目。
从碎心国离开后我打算北上航行到帕斯莫顿山,从那里购买燃料,上一次人生我就死在去往帕斯莫顿山的路上,我不想重蹈覆辙。或许因为魔鬼对燃烧和爆炸的热衷,他们贩卖的燃料是整个尼斯最便宜的。碎心国的燃料会在燃烧的时候发出痛苦的尖叫,这对船员的精神健康有害。现在因为那个噩梦的缘故,船上已经滋生出些许不安的氛围,找我告解的船员也增多了,我不能让恐惧再继续蔓延下去。
在海泽上恐惧会实实在在地带来疯狂和死亡,我见过太多自杀以及被溺亡者拖下海的船员了。
溺亡者,我想起来在离开羊岛不久后大副提到了他们。在羊岛和碎心国附近总有他们的身影,也不是新奇的事。正常的沦敦人被海水淹死后会直接死亡,而有一部分人在某个特殊条件下会成为溺亡者。
一种有点荒诞的说法就是,人之所以变成溺亡者,是因为他们生前吃过羊岛的特色美食“炸韧块”。没人能确定炸韧块的原材料是什么,据说它的原料是溺亡者带到羊岛的,它们可能是溺亡者自己的肉,也可能源自海底的其他生物,总之,这种东西可以让人类在海中淹死后转化成头发缠满海草、皮肤半腐、呼吸海水的溺亡者。
第一个溺亡者是由“深寻王”创造出来的,而他们唯一的繁殖方式就是诱惑精神崩溃的水手跳海,相比较那些纯粹戏耍人类或者捕食人类的存在,溺亡者已经算是和善的了。他们在平时可以正常沟通,也会和人类交易,有时候通情达理甚至热情好客,但等到他们准备用歌声诱导绝望船员跳海的时候,他们与海怪无异。
于声之海的中央,丽姬娅也曾遭遇惨烈的溺亡者袭击事件,那是我上一次人生唯一一次遇到溺亡者聚群袭击。
在我将大副转化成行尸走肉的第二年,我们从碎心国运着粘土人返航回沦敦,航路没有问题,但是我用光了回声,没钱购买足够的燃料,船员们只能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完成自己以往的工作。在海底有生命的石头巨像与珊瑚的低语声中,他们的恐惧随着睡梦中那模糊繁杂的粘土与餐具对话声变得膨胀,噩梦彼此交汇,很快,有船员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被石头夺走,他痛苦地呜咽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一位船员开始祈祷风暴神的协助,为此砍断自己一条手臂裹上鳗鱼的皮当做祭品投入海中,但是除了换来桅杆上蓝色的圣艾尔摩之火外,并没有起到任何实际上的帮助。
其余船员说这是石神的诅咒,向风暴神献祭无法解决问题,可我知道石神的诅咒根本和现状无关,这纯粹是因为我们在海泽上航行了几个月,离群索居,物资匮乏,再加上那些开始说话的餐具、武器、衣物……正常人哪怕不疯,看到整个房间内原本无生命的物品都在嬉笑打闹也会发疯的。
溺亡者很快就闻着绝望的味道凑过来了,这成了压倒船员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船员们拉着彼此,在一片漆黑的甲板上跳着舞,和溺亡者唱着一样的歌,他们歌唱海下的理想乡“达胡特”,那里和我们遥远的故乡沦敦一模一样,那里有平静、有欢笑、有永恒的歌声,他们满面欢喜地一个一个依次跳进海里。没有挣扎,没有气泡,没有人再次从水面露头,他们就像沉到海底一样完全消失了。用蜡堵住耳朵没用,也没有水手知道这首歌的“反调”,还保留理智的船员拦不住他们,还被他们拉着一起跳舞、投海……当时我用枪把几个溺亡者脑袋打碎,又杀死了八个发疯的船员,最后溺亡者嘟囔着污言秽语远离了丽姬娅。丽姬娅陷入死寂,再也没人念叨起达胡特,再也没人唱歌。
我像往常一样为他们和那些跳海的船员祷告,但这次没有举行海葬。我和其余幸存者把他们尸体的脂肪榨取出来,当做燃料的替代品,我们点亮了灯,光明和理智回到了丽姬娅,剩下的骨头和肉丢进了海里——他们肯定是成不了溺亡者了。
我们最后安全回到了沦敦。
船员们的疯狂会毁了整艘船,同时船员也是丽姬娅绝境中最后的消耗品。我一直以来都用各种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的精神健康,他们需要心理安慰、适当的蒙蔽,恰到好处的真相和谎言。他们绝大多数人对碎心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希望那些会说话的鞋子和缠人的衣服能给尚且无知的船员们留下一个无害的印象,我把声之海和碎心国形容得像是童话世界,我讲述的故事和即将到达陆地的安慰让船员们普遍安心不少,他们不再念叨着风暴神和噩梦了。
我到现在还无法确定为什么大副的噩梦这次会感染我和其他船员,情况有些不对劲,难道这真的是风暴神的手笔?或者这是死神的玩笑?
我刚想拿起酒杯舒缓一下神经,却发现酒杯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盯着杯底疑似长出来某种蠕动凸起的玻璃杯,把它拿起来将酒一饮而尽,杯子在此时发出了细微的尖叫声,就好像我真的把它的内脏都给喝掉了似的。
接下来的航行或许喝醉比清醒更接近真实。
换班铃响了,我打开指挥室的门,抬头却看见把胡子剃光、把头发梳好扎起来的大副,我在惊恐中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我想我不是喝醉了,我是疯了。
他的打扮看起来和已经死掉的大副一模一样。虽然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但是……
“船长,我来交接班。有什么需要嘱咐的吗?”
他的一头黑发柔顺得出奇,我都很少把大副的头发梳得这么直,他肯定折腾了一遍又一遍……
“大副,我这么问可能有点唐突,你怎么剃光胡子还把头发扎起来了?”
“……这不是您想要的吗?”他表情有些窘迫,把头歪到一边,看着舷窗外漆黑的海面,用更小的声音说:“因为……您之前说我该洗澡了,所以我收拾了一下自己。我不想再……”
我回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副指的是什么,我知道那句话肯定会让他感到不适,但没想到竟然是往这方面想——他觉得我是在嫌弃他脏?
我绷紧嘴角省得自己笑出来:“大副,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起来你第一天上船的事,你还记得吗?我只是想复现那个过程。不过我当时说的混话不管怎么解释都确实无礼,可我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种困扰。”
他眼神呆滞地盯着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不,船长,那天无礼的人是我才对……不管我有没有误会您,我确实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您就劝我刮掉胡子,还把我头发扎起来。船长,您其实喜欢我这样,对吗?哪怕是误会,我的辛苦也没白费……我以后会继续保持的,只要您喜欢就好。”
大副笑了,但是他的笑容很不自然。因为局促,或者被压抑的厌恶?很明显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他不喜欢剃光胡子露出他脸上的符文,把头发扎得过紧或许会让他的头痛加重。他不再看我,灰色的眼睛在眼窝的阴影中半睁着,颧骨和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瘦削,灯光下,他的面庞像苍白的大理石,符文在其上刻下深邃的无法复原的裂纹。
我喜欢为他刮掉胡子、梳好头发,所以我总是像摆弄玩具娃娃一样把他打理好,我美丽的陶瓷人偶,冰冷而空心的宝物,甜蜜轻盈的糖壳——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是现在的大副,我绝对不会对他那么做,我尊敬他,那是违背个人意愿和人性的行为……
不会吗?我第一次见面时就对他那么做了。我一直在持续地控制他,用看似无害的方式迫使他依赖我。
我两手交握,指尖施加的力量产生了轻微痛觉。
我应该对他说:‘我不会否认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你,但如果这样让你感到不适,那就本末倒置了。’
这是个恰到好处的答案。不至于太过亲近,也能恰到好处地解决他当下的困扰,让他意识到为了讨好我改变自己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不……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到底要虚伪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我还在逃避,还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要彻底毁灭他的恶人呢?看看他用衣领遮掩的齿痕吧,承认自己对他的欲望和恶意吧,还在这样装成体贴温柔的船长哄骗我的大副有什么意义呢?他“主动”选择踏入深渊,和我强迫他也没有区别。他在我的船上,我对他了如指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他,他终究会迎来我给他安排好的结局。
我松开手,活动了一下被自己勒到发木的手指,顺着大副前额绷紧的头发抚摸到他脑后的丝绸发带和微微卷起发尾,他微微发着抖,有些震惊地看着我。手指间触感如我想象的那般柔顺,我实在有点爱不释手了,我捧起他的脸,也不顾他的紧张和不适对他说:“大副,你现在状态好极了,我确实喜欢这样子的你。如果你觉得每天这样打理太麻烦,我愿意帮你,其实我很擅长帮别人做这些,相信我,船员们也会喜欢你精神又利落的模样,你也不会丧失大副的威严——只要你记得挺直身体。”
我按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他因为自卑而缩紧的肩膀和弯曲的腰扳正。现在他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了。
但是还差一点,差一点。他很快就会变成为需要的模样。
“等到了碎心国,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走一走吗?这只是个邀请,我不想发生上次那种情况了。”
大副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前所未有的挣扎,但是最后他还是回答说:“不,不了,船长,碎心国的街道让我很恶心,我不喜欢那个地方……船长,我想我得冷静一下……”
他试图挣脱我的手,但是我就这样按着他,力气不大,但是他却挣脱不了。
“船长……”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
我抵着他的额头,模仿他的语气对他说:“大副,‘您’其实喜欢我这样,对吗?”
大副痛苦地呻吟着,他抓住我的长袍,从推搡到拉近,他闭上眼,身体虚弱地瘫软在我的怀里,温热的呼吸几乎融化了我的心脏。我低下头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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