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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微光与各自抉择
“春不晚”花店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笼罩。
尽管店内依旧繁花似锦,香气袭人,但那股曾经流淌在空气里的、令人心安的宁静气息,似乎随着厉书澈那夜的决绝离去而消散了。
熟客们偶尔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新客人则浑然不觉,只是赞叹着店主的好品味和花朵的鲜活。
温时语依旧每日开门迎客,笑容温和,举止得体。他细心照料每一株植物,仿佛它们是他沉默的、唯一忠诚的伙伴。
只是,他待在二楼小阁楼的时间似乎变长了,深夜时分,那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也熄灭得更晚。
偶尔有住在附近的街坊在深夜归家时,会瞥见那窗后一个静静伫立的模糊剪影,指尖一点猩红明灭,像是寒夜里孤寂的星火。
他不再为厉书澈准备花束,周三下午变得和其他工作日一样平常。那束曾被赋予特殊意义的空缺,被他用一盆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龟背竹填补了。宽大的叶片努力舒展着,带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生命力。
苏奕墨的“拜访”却并未因厉书澈的退出而减少,反而更加频繁和……随意。
她有时在午后带来一本难寻的园艺古籍,说是偶然所得,与温时语探讨其中某个冷僻的养护技巧;有时则在傍晚,拎着从“甜蜜”打包来的、时惜年特意为她做的低糖点心,分享给温时语,说是“借花献佛”。
她的态度亲切自然,话题也总是围绕着花草、茶点、书籍这些风雅之事,绝口不提厉书澈,也不提任何可能引发尴尬的商业传闻。
但温时语能感觉到,这层亲切随和的面纱之下,是比以往更加紧密、更加不着痕迹的观察与试探。
苏奕墨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不再急于求证,而是试图融入他的生活节奏,从最细微的日常中寻找破绽,或者……寻找某种她所期待的“真实”。
温时语应对得依旧从容。他接过古籍会真诚地道谢,并与她探讨一二;品尝点心时会认真评价,甚至提出一些制作上的小建议。
他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其温润的玉石,接纳着外来的触碰,却始终保持着自身的光泽与硬度,让人无法窥见内里的纹理。
然而,在某个苏奕墨离开后的深夜,温时语独自坐在阁楼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的却并非园艺书籍,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边角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男人的合影,背景是一片模糊的花田。
其中一人眉眼温和,与如今的温时语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眼神更加飞扬跳脱;另一人则搂着他的肩膀,笑得开怀。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清溪镇,与挚友阿南,1987年春。
温时语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开怀笑容的年轻人,眼神悠远而沉寂,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泥土与花香气息的南方小镇。
良久,他将照片小心地夹回一本厚重的植物图谱中,锁进了抽屉的最底层。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却照不进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
白栩谦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终日与那群狐朋狗友厮混,也不再流连于俱乐部和各种消遣场所。
他开始按时出现在家族企业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虽然依旧挂着闲职,但至少人在那里。
他甚至还找了一位据说很有门路的老师,开始磕磕绊绊地学习一些金融和管理方面的知识,尽管过程痛苦,时常对着天书般的报表抓耳挠腮。
这一切的改变,白家自然是乐见其成,只当是这个小儿子终于开了窍,准备收心。
只有白栩谦自己知道,驱动他的并非对家族企业的责任感,而是时惜年那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以及内心深处对那个清瘦身影无法放下的担忧。
他不再偷偷跑去红杏园附近守望,却动用了自己所能调动的一切非正式渠道,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关于红杏园、关于顾云辰的一切消息。
他要知道顾云辰是否安好,是否又遇到什么难处,园子里有没有人给他气受。他知道自己的方式依旧笨拙,甚至可能留下痕迹,但他无法做到全然不闻不问。
这已经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关心方式了。
他也从旁人口中,断续听到了更多关于厉书澈、苏奕墨与“春不晚”的传闻,版本愈发离奇。
这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那个世界的波谲云诡,也让他保护顾云辰的决心变得更加迫切和……沉重。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除了“白家小少爷”这个身份带来的虚浮权势和财富,究竟还能拥有什么实质性的力量。
某个下午,他处理完(或者说忍受完)一堆枯燥的文件后,鬼使神差地,将车开到了“春不晚”所在的街道附近。
他没有下车,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间安静的花店。
他看到苏奕墨那辆熟悉的车刚刚驶离,也看到温时语送她到门口,两人颔首道别,姿态平常得就像任何一对熟识的店主与顾客。
温时语转身回店时,似乎不经意地,目光朝着白栩谦停车的方向扫了一眼。
隔得太远,白栩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一瞥,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仿佛自己的窥视早已被对方察觉。
他有些狼狈地驱车离开,心中却对那位温老板升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那是个能让厉书澈失控、让苏奕墨频繁拜访的男人,却也是顾云辰曾经称赞过“花艺清雅,人亦温和”的人。
他到底……是谁?
苏奕墨从“春不晚”离开后,并未回公司,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了苏宅。她今天从温时语那里“借”了一本关于古代香料记载的线装书,说是研究一下古法香方,或许能用于她名下某个高端香氛品牌的开发。
回到书房,她却并未立刻翻开那本书。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景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与温时语的接触越深,她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这个男人太“完美”了。
温润如玉的外表,渊博雅致的学识,从容不迫的气度,面对她和厉书澈这种级别的人物时那种不卑不亢、甚至隐隐超然的态度……这一切,都绝不是一个普通花店老板该有的。
他就像一座掩映在迷雾中的精致园林,你越往里走,看到的景致越美,却也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厉书澈的激烈反应和果断“切割”,从某种程度上,反而像是在帮她扫清障碍,让她能更近距离地观察温时语。
但观察了这些时日,她依旧无法确定,这座园林里,究竟藏着稀世珍宝,还是致命的陷阱。
她想起时惜年对温时语的评价——“不像是有那么多复杂心思的人”。
时惜年的直觉往往很准,尤其是在判断人的品性上。但苏奕墨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在这个圈子里,越是看起来无害的,往往越是危险。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尤其是关于温时语在清溪镇的那段经历。厉书澈那边想必也在加紧调查,她必须更快一步。
按下内线电话,她吩咐道:“联系我们在南边的人,不惜代价,把温时语在清溪镇的所有痕迹,尤其是和他接触过的人,全部挖出来。重点查一个可能叫‘阿南’的人。” 她凭着某种直觉,锁定了照片背面那个名字。
放下电话,苏奕墨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盆从“春不晚”带回来的菖蒲上。
翠绿的叶片挺拔舒展,带着一股清逸之气。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叶尖,眼神晦暗不明。
温时语,你究竟是谁?在这场由厉书澈掀起的风暴里,你扮演的,又会是什么角色?
红杏园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弦歌不辍。顾云辰刚唱完一出《游园惊梦》,台下掌声如潮。他施礼退下,回到后台,汗水已经浸湿了内里的水衣。
卸妆时,他看着镜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面色,想起这几日班主态度的微妙变化——不再提那些“保持距离”的话,反而在分派戏码和待遇上,似乎比以往更优待了些。
他心中了然。这恐怕与白栩谦近日的“消停”以及厉、苏两家风波中隐约透出的、对“春不晚”的关注有关。
园子里的消息最是灵通,班主想必是觉得,暂时不必再为白家小少爷的“特殊关注”而担忧,同时也对可能牵涉到厉、苏两家的事件保持了观望,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方,是以对他这个台柱子,态度自然又回暖了。
这种因势而变、察言观色的生存之道,顾云辰早已习惯,甚至麻木。只是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讽刺和悲凉。
他的处境,他的待遇,从来不由他自己掌控,而是系于那些他根本无法左右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念之间。
妆台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小巧的锦囊,这次里面装的不是药材,而是一块质地极佳、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没有任何纹饰,朴素无华,却价值不菲。同样没有只言片语。
顾云辰拿起那块玉扣,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能想象出白栩谦是怀着怎样一种别扭又执拗的心情,挑选、送出这份礼物。
不是张扬的珠宝,而是寓意平安的素玉,那少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传递着最朴素的祝愿——愿你平安。
这一次,顾云辰没有将礼物收起,而是握着那枚玉扣,在妆台前坐了许久。
冰凉的玉石渐渐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他想起少年最近似乎在“发奋图强”的零星传闻,想起他那双总是追随着自己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也许……时惜年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保护,不仅仅是保持距离,不让对方因自己而陷入麻烦。
或许,在汹涌的暗流中,这一份沉默而执着的温暖本身,就是一道微光,能照亮些许前路的黑暗,给予人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轻轻摩挲着玉扣光滑的表面,最终,将它挂在了自己贴身的内衫扣带上。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窗外,夜色正浓。梨园内的喧嚣渐渐散去,属于这座城市的、更庞大也更隐秘的博弈,却在无声无息地继续。
每个人都在这张越织越密的网中,按照自己的认知和意愿,做出选择,寻找出路,或者,等待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风暴眼看似暂时移开,但谁都知道,云层依旧厚重,下一次的雷鸣电闪,或许就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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