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枕明月

　　距离张师爷把彩条上交给评审团，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大约有一百多张彩条，这次参赛的人员可是真不少。

　　二人在旁边的茶摊上坐着等结果，林瑶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极为缓慢，时不时抬头往高台上看去，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杯子里流动的茶叶。

　　燕承则是坐在一旁看似定心饮茶，实际心中的震撼久不能静，刚刚那词句，他回想起来都十分意犹未尽。

　　“你从前读过书？”燕承忍不住开口。

　　“嗯，读过一些。”林瑶自知不能完全否认，毕竟刚刚她才做了一首词，若是此刻否认，简直太打脸了。更何况燕承又不是笨蛋，故意隐瞒的话反而会被他怀疑。

　　“师从何人？”

　　“没有师傅，只是父亲教我识字，在自己家里看看书罢了。”林瑶一时间哪里掰扯得出什么老师。

　　“偶尔去村里的教书先生那边旁听。”她又补充了一句，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哪里可能有读书的机会，这样编故事应该会比较靠谱吧？

　　“只是识字，并不会写。”她一摊手，光滑细腻的手指上并没有握笔的茧子，“不然怎么还求助于公子呢。”

　　“那你还是个天生的状元啊。”燕承显然并不是很相信，挑了挑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就算家里教她识字，又去教书先生那边旁听，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诗词。

　　林瑶听他语气不对，赶紧解释，“我当然不是状元，这词也不是我做的。”

　　燕承的目光静静盯着她，听她继续说道，“村里有个隐居的老先生很会写诗作词，我今天说的那首词，就是他写的，我不过是借来用用。”

　　“辛弃疾？”燕承想起来她刚刚问的那个人名。

　　林瑶顿了顿，心里默念稼轩居士委屈你了，就在我的故事里隐居吧！

　　旋即猛的点头表示回答正确。

　　“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就隐居到山林村舍里了，闲时也会和我们村里的孩子玩乐一番。”

　　林瑶一边瞎编，一边看着燕承的脸色，见他似乎有些回暖的样子，继续说道。

　　“可惜他年纪大了，没多久就去了，我父亲见他身后无人料理，就帮他处理了后事。”

　　“我也随着父亲帮忙整理过他的遗物，留了不少诗词歌赋，我闲来无事就背两句，所以才有那么点点的墨水。”

　　燕承见她说的诚恳，抿了唇，一时眼底神色不明，“你父亲倒是有见识，寻常少有人让女子识字读书的。”

　　“我是家中独女，母亲难产生下我就去了，是父亲和爷爷把我拉扯大的。”林瑶此刻将自己这一年来准备好的身份背景草稿念了出来。

　　“父亲没有再娶，我们三人就相依为命。”

　　“他觉得读书识字，知事明理并不分男女，所以有机会就会让我识字看书，去私塾学堂里听听先生的授课。”

　　燕承的神色不明，既不赞同，亦不否认，“你故乡在哪里？”

　　“江都西边的桐城郊外。”

　　他顿了顿，顺势又问起了林瑶的身世，“那你怎么又来了江都呢？”

　　林瑶继续说，“天降大雨，山上的泥土滑坡了，将全村都压在了下面。”

　　“爷爷也在这场雨里去世了。”她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淡，似乎触及了不愿回想的记忆。

　　泥土滑坡是林瑶记忆里的画面，或许是这个身体原本主人曾经经历过的事，林瑶就顺理成章将这个画面编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幸而那日我和父亲一起出门打猎，才逃过一劫。可是我们的家园没有了，父亲只能带着我踏上了远行的路。”

　　“父亲从前是个猎户，后来我们投靠在驿站，父亲靠着做跑堂兼职马夫，带着我在驿站讨生活。”

　　“我也在驿站长大，看到南来北往的许多人，听到他们说许多的故事，我一边打杂，一边就这么长大了。”

　　“两年前父亲去世，只留我一个人，临终前他告诉我，母亲的故乡是江都，或许江都还有母亲的亲戚，所以让我到江都来寻亲投靠。”

　　“可惜我来了江都没有寻到母亲的亲戚，身上的盘缠也快用完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老太太，才将我带回秦府的。”

　　林瑶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回想起来了从前悲伤的故事，整个人没了刚刚参加斗诗大会的精神，取而代之的的一层浓浓的悲伤。

　　燕承听她讲述着自己颠沛流离的故事，又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不忍，有些自责起来。

　　他心里埋藏的秘密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这许多年间，她却如此这般颠沛，不论这个故事里几分真假，终究他还是不忍再怀疑。

　　能够再次遇见，已经是一种天赐的缘分。

　　一声锣响，打破了此刻略显沉闷的气氛，高台周围等待结果的人都振奋了起来，纷纷围拢上去。

　　燕承和林瑶也戴上面具，顺着人群聚集到了高台下方。

　　“本次斗诗大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张师爷代表主办方出来发表最终结果，他手里拿着彩条往四下看了看。

　　停顿了一会，见众人渐渐露出焦急的神态，他清了清嗓子，宣布道，“本次斗诗大会，第三名，是方公子！”

　　只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摇着扇子在众人的掌声中上了台。林瑶听到围观群众的议论说，这方公子是今年科举的热门种子选手，看来果然有两把刷子。

　　此次斗诗大会就可以看出实力不凡。台下有的人夸奖方公子实力超群，纷纷恭维他今年科举必然能一举夺魁，金榜题名。

　　也有人瞧不上他得意的模样，嘴巴里要和方公子打擂台，不服气的。一时间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第二名是，钟老！”方公子领完奖下台，趁着人群气氛热烈，张师爷很快就宣布了第二名。

　　钟老是江都长鸣书院的老院长，长鸣书院属于平民书院里的领军者，虽不能与皇家出身的云麓书院比贵重，但是实力在大渊也是数一数二的，做为院长，钟老也的确学富五车。

　　钟老已然荣休，此次是和家人一同出来参加灯会，对于参赛作品是信手写就，引得众人更加叹服，称果然宝刀不老。

　　第二和第三都宣布了，只剩是后一名。

　　虽然对于大文豪的作品林瑶很有信心，但是临到关键的时刻，她还是紧张的手心冒汗。一个劲的踮起脚尖，想看看张师爷手上的彩条是不是自己的。

　　奈何还未成年，个子太矮，卯足了劲儿也没看个真切。

　　“別急。”燕承忍不住按了按她的肩膀，掌心里瘦弱的肩膀让他有些晃神，想到刚刚听地所言的那些成长经历，在命运的坎坷颠簸前，一个小姑娘默默承受着，燕承心里不由得有些怜惜。

　　“现在宣布，今天的大奖获得者。”张师爷回头看了一眼众评审，见他们都点头表示同意，转身又对着沸腾的人群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本次斗诗大会的第一名是——”张师爷故意拉长了语调，看到台下众人伸长脖子的样子，他笑了笑，一字一句的念道，“稼、轩、居，士。”

　　众人有些傻眼，江都城中何时有这么个人物？怎么从来听过有个稼轩居士？互相看了看，又窃窃私语地询问稼轩居士是谁。

　　张师爷和一众评审自然也不认识稼轩居士，刚刚看到那篇作品的时候，众人都一致认为此作当得今日魁首，不仅词句应景切题，更兼书法潇洒飘逸，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

　　只是落款的稼轩居士他们都不认识，只当或许是一位异乡人参赛。

　　此刻张师爷宣布名字，大家也都张大眼睛伸长脖子，想着着这位稼轩居士的庐山真面目。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往高台上走来的竟然是一个还未及笄，梳着垂环，穿着春衫的纤瘦小姑娘。

　　面上带着灵猫的面具，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走到张师爷身旁，笑眯眯地等着领奖。

　　“你，是稼轩居士？”张师爷诧异，上下看了看这个小姑娘，又往她身后看看有没有人跟随着一同上台，“还是稼轩居士让你代领？”

　　“我就是。”小姑娘歪了歪头，脆生生的回答道。一时间众人哗然，吵着说不可能，不可信，怎么会是一个小姑娘赢了老院长和科举的种子透手？

　　台下看客瞬间对这场比赛有了质疑，有怀疑代笔的，有怀疑黑幕的，有怀疑暗箱操作的，种种不信和不满的情緒都沸腾了起来，场面一时间有些失控。

　　幸好此刻主办方的摘星楼老板站了出来，只听他说道，“小姑娘，这篇词确是你做的？”

　　林瑶也感受到了众人的质疑，心里有些打突，但是事到临头，自己也只能咬牙撑住，看着面前摆着的一百两，林瑶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你能在大家面前再念一遍吗？”老板指着众人对林瑶说，“既让大家一同欣赏这篇佳作，也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斗诗大会的主题是今天才定下的，现场公布，现场创作，写完了就交给张师爷，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交给评审，不可能有提前预备和偷看他人诗作的机会。

　　若是她真的能重复一遍，那此作品的真实性就毋庸置疑了。

　　林瑶看向台下，一群陌生的面孔有期待，有质疑，有不信，有看好戏，千人千面，仿佛浪潮一般向她涌来，林瑶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只觉得耳边又咚咚咚响起了自己的心跳声。

　　燕承戴着面具，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中，透过白虎面具的双眸与她遥遥相望，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燕承朝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双目交汇的一瞬间，穿越了茫茫人海，林瑶觉得自己血液都沸腾了，但头脑却异常冷静，微微发抖的身子也平静了下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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