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作者:文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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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与深秋


      午后,阳光经细密的窗纱筛落,在书案上投下点点光斑。

      谢菱歌独自坐在窗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墨字,神情专注沉静。

      与数月前相比,她已褪去了少女的鲜亮,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漠,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秦嬷嬷端着一盏温热的杏仁茶轻轻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她看着小姐日渐清瘦的侧影和那几乎不离手的书卷,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隐隐疼痛。

      她轻轻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柔声道:“姑娘,看了这许久,仔细伤了眼睛。歇歇吧。”

      谢菱歌闻声抬起头,见是秦嬷嬷,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嬷嬷来了。不妨事,这本书快看完了。”

      秦嬷嬷走上前,慈爱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哄:“今儿日头好,外头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正盛,颜色鲜亮得很。姑娘总在屋里闷着,不如让禾苗带您去瞧瞧?也透透气。”

      她顿了顿,又想起一桩事,试图用更实在的欢喜引她开心:“前儿个库里新得了两匹景烟来的软烟罗,一匹雨过天青,一匹秋香色,料子又软和又透气,正适合如今这时节做衣裳。姑娘可要瞧瞧?老婆子这就叫她们赶日起针,给姑娘裁两件新衫子穿?”

      谢菱歌安静地听着,目光在秦嬷嬷布满关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她能感受到老人话语里笨拙却真挚的疼爱。

      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刚才真切了些,却也依旧达不到眼底:“嬷嬷费心了。那料子您看着安排就好,您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

      她说着,轻轻合上书页,端起那盏杏仁茶,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至于赏花,今日有些懒怠,就不去了。这茶闻着真香,有劳嬷嬷。”

      见她虽未答应出门,但总算肯歇息片刻用了茶,秦嬷嬷心下稍安,又絮絮地说了几句注意身子、别太劳神的话。

      谢菱歌一一应了,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想结束交谈的疏离。

      秦嬷嬷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得叹了口气,替她将窗纱理了理,又叮嘱了几句,这才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谢菱歌脸上的浅淡笑意慢慢褪去,恢复成一片沉静的淡漠。

      她没有立刻继续看书,只是端着那盏渐凉的茶,目光投向窗外,望向那被高墙框住的一小片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放下茶盏,重新翻开了书页。

      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面,仿佛那里面才有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坚实的东西。

      又几日过去,夜阑人静,府中只闻更漏声声,长寂寥。

      确认外间守夜的檐语呼吸均匀,已然睡熟后,谢菱歌悄然起身。她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色,无声地走到屋内那个不起眼的黑漆箱奁前。

      她蹲下身,指尖摸索到一处隐秘的机括,轻轻一按,箱底一层暗格无声滑开。里面整齐叠放的,正是哥哥谢兰渚昔日珍若性命的手稿、批注满满的书籍,以及那几封字迹各异的友人来信。

      她原本想着,等哥哥回来,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他,或许还能换来他一个惊喜的笑容,听他再讲一番其中的妙处。

      谁曾想哥哥是回来了,却变成了一个眼神空洞、对周遭一切都毫无反应的活死人。这些沾染着他昔日热情与思想的物件,此刻送回去,只怕非但不能唤起任何记忆,反而可能徒增刺激。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叠东西,冰凉的纸张触感让她指尖微缩。她回到床边,借着愈发清亮的月光,缓缓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哥哥的字迹,飞扬跳脱,力透纸背,一如他当年谈论理想时的神采。那不是科场制式的馆阁体,而是带着个人风格的行书,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书写时的激越情绪。

      她翻开一本《稷问》,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不仅有对先贤经典的阐释,更多是结合时局的犀利见解。

      在“民为邦脉,本固则邦宁。君为舟,民为水,水溢则舟覆,水涸则舟胶。”一句旁,批注道:“然今之民何在?乃税赋之数,乃徭役之名乎?” 旁侧还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墨点深重。

      在“士见危授命,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然必其所授者,乃天下之正命也。”一句下,曾写道:“当道义晦暗不明,当正命之标准操于私心者之手,又当如何授?授死乎?” 这句话旁边,墨迹似乎被水滴晕开过一小片。

      还有一段关于“养吾浩然的”的论述下,他重重划了线,旁注:“此气非独存于胸中,当发之于言行,见之于事功!然发之见之,需有其施展之地也。今之地何在?”

      她的心微微抽紧,哥哥的思想,远比她想象得更锐利,也更痛苦。他并非一味狂悖,而是在经典与现实的巨大落差间挣扎求索。

      她又展开那些友人的来信。

      杜恒的字迹矜贵收敛,却引经据典,讨论的是吏治清浊与人才选拔之弊,言辞间透着世家子特有的、试图改良却不愿颠覆的倾向。

      赵举人的字则朴拙急切,直指家乡赋税之重、胥吏之恶,字字沉郁,呼喊着“读圣贤书所为者何?”。

      还有其他一些友人,或激昂,或沉郁,都在信中交换着对时局的忧虑、对理想的坚持。

      这些信件往来,勾勒出的并非一个阴谋小团体,而是一群怀抱热忱、试图理解并改变这个世界的年轻灵魂。他们引对方为知己,在思想的碰撞中寻找道路和慰藉。

      字里行间,她能感受到那种吾道不孤的激动,以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稚嫩却真诚的勇气。

      她还翻出了一张简陋的、手绘的舆图草图,上面标注着几条漕运路线和几处关卡,旁边用小字写着“耗羡”、“漂没”等词,似乎是在推算某种成本或弊端。

      最后,是一首哥哥写的古体诗残稿,墨迹新旧交错,似是多次修改。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欲扶天柱倾,岂惜蝼蚁头?豺狼当道立,麒麟困荒丘。长风鼓袍袖,星火照深秋……”

      诗未写完,戛然而止。

      谢菱歌的手指轻轻抚过“星火照深秋”几个字,指尖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哥哥他们所追求的,并非具体的反叛,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理想主义。他们向往的是涤荡污浊、匡扶正义的文人风骨,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

      他们看到了弊病,感受到了痛苦,并天真地以为可以通过言论、通过清议、通过彼此激励来唤醒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他们看到了星火的可能,却低估了深秋的肃杀,更未料到,自己首先会被视为需要扑灭的野火。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纸页上,那些激昂的文字、深沉的思考、忧愤的叹息,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呐喊,冲击着谢菱歌的心神。

      她只觉一种彻骨的寒意在四肢百骸蔓延。

      原来,摧毁一个人,不必刀斧加身,只需将他最珍视的、视若信仰的东西,在他面前公开地、彻底地打碎,再踩上几脚,斥为“逆言”“邪说”便足够了。

      她缓缓将这些东西重新叠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收敛易碎的琉璃。她没有再将它们放回暗格,而是小心地包好,藏于窗棂与窗框间的狭小夹层里,那里既隐蔽,又偶有微光透入。

      这些不再仅仅是兄长的留物,仿佛一夜之间催她认清这世间运行的凛冽法则。

      那曾经闪耀在哥哥眼中的意气风发,如今在她心底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沉静与决意。

      窗外,月色西沉,夜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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