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

　　第8章

　　百里金铭冷眼看着笑得恶劣的李徽玉，心知方才的谈话已被他听去大半。

　　“殿下，可否先让福子退下？”

　　李徽玉扫了一眼面无人色的福子，施恩般挥挥手：“行吧，去门外守着。本王要好好教教侍读规矩……”他刻意拉长语调，笑容得邪恶。

　　待福子连滚带爬地出门，门扉掩上，李徽玉便像逛自家后花园般在室内踱步，最后大剌剌地坐上主位。

　　“怎么不说话？”他见百里金铭依旧静立一旁，率先发难。

　　“不知殿下想知道什么？”

　　“还装蒜？”李徽玉马鞭一扬，先指门外，“那个，是大罪人。”又指向百里金铭，“而你，是包庇犯。”说完，他得意地抱臂，自觉拿住了对方天大的把柄。

　　预想中的慌乱并未出现。百里金铭面色平静无波：“殿下慧眼如炬。”

　　“？”李徽玉挑眉，“本王若捅出去，你小命难保，不怕？”

　　“怕。”百里金铭声线平稳。他怕的是百里家永世不得翻身。

　　这回答噎得李徽玉一时无语。“既然怕，就老实回话！今日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一些前尘往事。”

　　“具体些！”

　　“从祖父为官，到家父为皇商，再到我入府为侍读……所有事。”他声音渐冷，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

　　李徽玉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寒，心知内情绝非如此简单。可对方这副油盐不进、任人宰割的样子，竟让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预想中拿捏把柄的快感也所剩无几。

　　“啧，没劲。”他霍然起身，借愤怒掩饰心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本王不问了！无趣！”

　　他迈步欲走，至门边却鬼使神差地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你若是真遇了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本王。”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随即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般，大步离开。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百里金铭望着他背影，微感意外，轻声道：“谢殿下。或许不久，便要劳烦殿下了。”

　　话音随风飘入耳中，李徽玉脚步又快了几分。直至走远，一种莫名的雀跃却悄然漫上心头，随即被他强压下去，只觉得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烦人得很。

　　秋玉过来伺候，见他面色，笑着问：“殿下今日心情甚好？”

　　李徽玉瞥她一眼，状似随意地问：“若你与一人关系不睦，甚至动过手……后来却因故有所缓和，这算什么？”

　　秋玉抿嘴一笑：“殿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兴许正因如此，二位反倒成了朋友呢。”

　　“朋友？倒有可能……”他下意识应和，随即猛地回神，“本王可没说是自己！”

　　秋玉垂首忍笑：“是。”

　　李徽玉裹紧大氅，大步离去。

　　时间在百里金铭焦灼的等待与缜密的准备中流逝。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梳头一样梳理着关于荆州刺史的一切：此人性情粗野耿介，是寒门提拔上来的官员，唯一的软肋便是他老年所得的独子。

　　终于，在他进京述职后，宫中递出消息：陛下已寻由头，将荆州刺史打入大理寺狱。

　　行动前，百里金铭再次向李徽玉确认所有细节。

　　“殿下，臣交代的，可都记住了？”

　　李徽玉满脸跃跃欲试，仿佛要去进行一场刺激的游戏：“记住了记住了！啰嗦！快出发！”

　　宸王府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李徽玉一下车便伸了个懒腰，纨绔派头十足：“喂！人呢？本王亲至，都没人迎接吗？”

　　一名官员疾步而出，额角沁汗：“不知宸王殿下驾临，所为何事？”

　　“你就是这的头儿？”

　　“回殿下，寺卿大人入宫未归。”

　　“行吧，”李徽玉漫不经心地摆手，“带路，本王要见那个荆州来的刺史。”

　　官员望了李徽玉，又望了他身后的百里金铭一眼，躬身引路。

　　穿过阴冷的廊道，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隐约的血腥气。

　　未至囚室便听到粗犷吼声：“老子饿了！人都死绝了吗！”

　　引路官员讪笑：“殿下，那人便是……”

　　又行几步，终于到了正前，官员打开牢门，李徽玉和百里金铭走了进去。

　　牢内人见有贵人至，咧嘴笑道：“老子就说老子是冤枉的！瞧瞧，救星这不就来了！”

　　官员厉喝：“放肆！此乃宸王殿下！”

　　李徽玉挥退官员，看到官员离开，他俯身露出一个带着戾气的笑：“谁说来救你？你做的事发了，还敢妄想活命？”

　　刺史眉头微蹙，道：“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李徽玉不屑嗤笑，抬手示意。百里金铭默然上前，自食盒中端出一碗酒。

　　“刺史大人，请。”

　　见对方竟真要灭口，刺史喉头滚动：“烦、烦请转告英王殿下，属下定将功折罪！求殿下饶命！”

　　李徽玉骤然变色：“喝！”

　　“老子不喝！”刺史豁然起身，撞得铁链哗啦作响，“光天化日毒杀朝廷命官，你们休想脱了干系！”

　　“由不得你！”李徽玉伸手夺过酒碗，猛地钳住对方下颚硬灌下去。

　　百里金铭适时缓声开口：“刺史大人，二殿下原备的是鸩毒。宸王殿下仁厚，为您换了这‘七日散’。七日后方会发作，形同暴毙，太医亦难察觉。”

　　刺史俯身剧咳，声音渐息后，他撑着膝盖，喘着粗气，脑中飞速盘算。不是立刻毙命的鸩毒，而是七日后发作的怪毒……眼前这位宸王，似乎也并非全然听命于二殿下。

　　再抬头时眼中惊疑不定：“你们……与英王殿下什么关系？”

　　“宸王殿下从不受制于人。”百里金铭语调平稳，“若论关系，与二殿下算是合作。”

　　眼中的惊惧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试探。他哑着嗓子，带着一丝嘲弄：“又是下毒，又是保我七日性命……二位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从老子这里得到什么？”

　　李徽玉冷笑道：“问你几个问题。”

　　“问题？”刺史嗤笑一声，心中愈发断定对方有求于己，胆气也壮了几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啐了一口，“要杀便杀！烂命一条，老子皱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李徽玉抬脚踹了他一下：“谁稀罕你的命？本王要的是你那个宝贝儿子的命！”

　　刺史瞳孔骤缩——他老来得子，视若性命！眼中瞬间爆出凶光：“尔敢动我儿！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百里金铭淡然接口：“殿下不信鬼神。若大人如实回答，或许您与公子，皆有一线生机。”

　　李徽玉抱臂冷笑：“对了，前些日子本王已派人去‘接’你儿子了。右眼角有颗痣，哭声倒是响亮。那小豆丁似的个头，啧啧，也不知日后还长不长得了……”

　　凶光渐褪，绝望浮现。刺史颓然抬头：“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百里金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年初军需贪墨案，你在其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

　　刺史闻言，竟嘶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若说了，全家都要掉脑袋！”

　　“您或许难保，”百里金铭目光扫过李徽玉，“但宸王殿下，保一个孩子尚且不难。若此刻不说……”

　　囚室内死寂蔓延。片刻后，刺史终于哑声开口：“军粮……是我贪的。”

　　“军粮呢？”

　　荆州刺史大笑：“前些日子运往京城，借给禁军了。”

　　百里金铭忽想起那次从宫里出来时，见到的场面，那些禁军正因克扣俸禄之事闹起来，现在才得知竟然让其他人卖了人情。

　　“你背后，除二皇子，究竟还有谁？”

　　刺史惨然一笑：“谁知呢？或许是某位皇子，或是某个世家。寒门爬到这个位置，谁背后没有棵大树？”

　　他喘息着，眼中尽是嘲弄，“陛下从世家手中夺回些权柄，又有什么用？就连陛下身边的禁军，十之七八也是出自各家勋贵门下！他们的根，早就扎进大周每一寸泥土里了……”

　　刺史惨然一笑，正准备继续开口——

　　“宸王殿下。”

　　一个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幽暗的廊道传来。

　　百里金铭浑身一僵，与李徽玉同时猛地回头。

　　只见大理寺卿王珂静立在那里，不知已听了多久。他躬身行礼，姿态恭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阴影却将他半边脸孔遮得晦暗不明。

　　“不知您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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